花花是条土狗,白色的黄褐色的毛杂乱的长了满身。却又是骄傲的,高深莫测般的,埋着头打盹,卧在A外婆的身旁。路过的人们耍笑着叫她,她抬了抬头瞥上那么一眼,又埋下去,全不理会。A外婆很老了,眼窝一圈一圈的陷着进去,也不拿拐杖树枝之类的支撑物,慢悠悠的站将起来,慢悠悠的叫一声:花,花。花花耳朵竖了起来,欢快着跳将到A外婆的身前,尾巴有规律的摇了起来。A外婆嗯,嗯,两声,也不晓得要做什么,又坐了下来。花花摇着尾巴凑的近了,A外婆满是沟壑的粗糙着的手慢悠悠地在她头顶摸上几下,满意的笑几声,又坐着不动弹了。花花支支吾吾的叫上几声,也没有回应,便又耷拉着脑袋跑回了院子里去。
生活总是要富裕了的。A家是附近较早的富裕起来的人家,订的起牛奶的。每天送牛奶的男人挎着拉风的自行车送牛奶的时候,花花总是第一个跑出来,在自行车后座的奶箱旁跳将着,舔着舌头,哈哧哈哧的喘着叫着。直到A的母亲端了奶缸子出来,送奶的男人将提子伸进满满的奶箱里,又熟练的提出来,如此三次之后,又将提子伸进去,在A的母亲注视下又提出来,将浅浅的一层奶全倒在奶缸子里:“一斤半,少不嘞。”A的母亲满意的笑着,端着回了院子。花花跳将着追了去,哈哧哈哧着喘着粗气,摇着小尾巴,期待着,兴奋着。直到她的小饭缸里倒进来满满的牛奶,便把头埋了去,拼了命的舔,似谁要跟她抢似的。
A是不安分的,小的时候带着我爬学校的墙、他家的墙,窄窄的高高的墙,每次都差点摔下去,却总没有摔过。冬天的时候,大点的娃总会带着一群小点的娃们去湫水河河滩上,花花要跟着去,总被A关在院子里。那是去逮兔子的,得带着狼狗才行,花花在院子里叫,A又开门回去,哄小孩一样的哄一哄她,待她乖乖的遥起了尾巴,卧着不动了,A才出来,将院门关上。没走几步,身后又传来了花花的声音,隔着门缝,前爪搭在门上。
初冬的湫水河结了薄薄的一层冰,狼狗们脱了牵绳,呼啸着,骏马一样的奔跑在干黄了的草地上。却总是笨的抓不着兔子,耍玩似的被兔子绕几个弯,忽地消失在某个兔子洞里。兔子是抓不着的,带头的娃在一众羡慕的眼神里抽起了烟,寒风呼啸过河滩,冷的直叫人哆嗦。便在那草堆里点起了火。起先是小小的一块的,经风那么一吹,整个河滩便着了,冒着浓浓的黑烟,娃们害怕的看着,闯了大祸似的四散跑了去。第二天再去河滩,那火早灭了的,河滩上留下大片的黑漆漆的残渣,疮疤似的。
后来我不跟着了,A还跟着,黑社会似的,闯大大小小的祸。出事那年我高中,死了人,失手的,A被判为帮凶。A的父亲花大把的钱让他在牢里好过一些,尽着最大的力减轻他的牢狱光阴。A的母亲隔三差五来家里串门,跟我妈讲A,讲A在牢狱里受多大的罪,每次都要哭。
花花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不见了小主人,每日卧在A外婆的旁边,A的外婆比之前更老了,拄上了拐。跟路过的每一个人说话,断断续续的。每次回家的时候路过那里,她都惊喜似的,像好久没见到过熟人,拐杖在地上敲一下说:“这,不是,谁谁家的,娃。”“是嘞。”“你,奶奶,在家嘞不?”“在嘞。”“好,好,去罢,去罢。”花花在旁边卧着,老了好多,岁月是不会放过任何一种生命的。她的毛掉了不少,眼窝里生了浓的,也不叫了,走起路来慢慢悠悠的,同A外婆一样的。
再后来,A出了狱。有一次我见他,老远对着我招手,我走过去看他,胖了不少,说话没了以前的样子,腼腆了许多,又问我的近况。聊着聊着,他突然说:“花花死了。”话语很简短,也似很有力度。我沉默着不知道怎么回,怎么安慰。一会儿,他又笑了,叫我常去找他玩。我应着,却是很少去了。上了大学便很少回家的,故乡的许多人都只出现在记忆里了,还是以往的样子。
再回去,故乡都变了样了,成了我不熟悉的样子,湫水河干涸着也变成了湫水溪了。一下雪,又变回了儿时的样子,白茫茫的,远处的山也白茫茫的。一夜之间,似又回到了童年,花花追着满巷的娃们跑着,吠叫着,还是凶巴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