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一只狗。黑黄色的流浪狗。流浪了整整四个月。在这段时间里,我晚上孤零零地睡在山上,有时会与清冷的月亮作伴。
白天就去街上捡吃的,运气好的话,会捡到人类丢在地上的肉包碎屑。虽然份量太少,都不够塞我的牙缝,但那里面有我爱吃的肉。我要是有牛兄的反刍功能就好了,这样吃进去以后又能返到嘴里来回味一番。
后来我待的这座城市要评“卫生城市”,各个旮旯处在一夜之间都变得很干净。但这对我们流浪狗可没有什么好处,因为那意味着难以找到食物了。
我从没想过生存会如此艰难。原来流浪有两层意思,褒义词是自由,没有了束缚,贬义词是冒险,冒着被饿死的险。有一天,我的前掌扒在垃圾桶边缘,将脑袋伸进去,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我的心情由希望变成了失落。
一个小男孩从我身边走过,悲伤地说:“妈妈,你看,这只狗狗好可怜呀。”我跳下来,看到了他眼里的同情。同时发现了他手中的火腿肠,我的狗眼里散发出光芒,嘴里流出了哈喇子,多希望他能分我一点啊。但听到的是一声训斥,“走啦,他丑死了。”
喂,各位,请扪心自问一下,我哪里丑了?虽然我承认身上是脏了点,眼眶突出了点,但这只是暂时的好吗?
单凭我脑袋上一小撮红色的毛就能打败世界上百分之八十的狗。那是我曾经的主人给我留下的印记,从此我有了一个称呼叫“帅毛”,所以我一直为那片红感到自豪。想到他,就想起了以前的种种。
(二)
小时候,我一共有五个兄弟姐妹。但在我之前,就有三个哥哥先后被领走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会被分散,不明白既然妈妈不爱我们为何又要把我们生下来。
但我的问题无法得到解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个走远,边走边叫边频频回头,眼里流露出了不舍与惊慌。所以我一直对牵走我兄弟的人们耿耿于怀。
那一天,一位约莫五十岁,穿着很朴素的中年男子,来到了我和妹妹面前。他左看看右看看,左摸摸右摸摸,时而点头时而摇头。一个不好的念头闪入我的脑海,我对着他一阵狂吠,然后听到他说“就你了。”
他拿出几张人民币,给了我的主人,并对我说:“以后我就是你的新主人啦,走,我们回家。”还没说完,就将一条白晃晃的链子套在我的脖子上。
一股悲哀之情在我心中涌起,难道被领养是我们共同的命运吗?难道我们注定要散落天涯,永不相见吗?我回头看到了妈妈和妹妹的眼中都有晶莹剔透的东西——泪水。
人类说狗是最忠诚的动物。但对另一个主人也忠诚的话,就意味着见异思迁,三心二意。所以,我想报复新的主人,我暂且叫他黑蛋吧,因为他皮肤很黑。所谓报复,就是和他对着干。他要我往东,我偏往西。
黑蛋想尽快让我和他熟络起来,每天牵着我,来来回回地走。每餐给我好吃的东西,规定放到一个白瓷碗里。有时候,他还把一根根骨头丢到我面前,我非条件反射般地啃起来。嗯,他还很热心地把上面的肉剔掉了,这样让我吃起来更有嚼劲。
黑蛋还有一个老婆,皮肤很黄,我就叫她黄蛋吧。她看起来很和善,总是笑眯眯地叫我“帅毛”。有一天,家里来了两个人,应该是他们的女儿和才来到人间不久的外孙。
女儿的皮肤很白,我就叫她白蛋吧。原谅我总是给他们一家人取这种带“蛋”字的名字,你们暂且理解成缺什么就想什么吧。因为我也想和鸡们一样,在某个角落里一蹲就能下个蛋出来。
白蛋常常拿一根狗尾巴草放到我嘴边,我感到很烦躁,我又不爱吃这东西,你放块肉到我面前试试?可我越不理她,她越不亦乐乎,直到我一口咬住那根草了她才stop。真是一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女人。
白蛋抱着那个小婴儿,笑呵呵地逗他玩。忽然,一坨黄黄的粘稠物从他的屁股里流了出来,那种味道仿佛穿透了我沉睡已久的狗魂。一掉落在地上,我贪婪地拿舌头舔了起来,那真真是狗间美味。有机会的话,你们都应该尝尝,真的,骗你不是小狗。
在黑蛋家每天吃吃喝喝。有时太无聊,就逗他们家的鸡玩玩,鸡妹妹们总是吓得张开翅膀,慌了神地飞奔着。人类真是聪明,发明了“鸡飞狗跳”这种成语。
大概是黑蛋见我不安分,就让我帮他做点事情。多少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我趴在田地上的棚子里,和黑蛋一起守西瓜。只要有动静,我就“汪汪汪”地叫。黑蛋满意地说,“还是有点用处的嘛。”人有虚荣心,狗也有。被黑蛋夸奖了我自然就高兴。
(三)
本以为我会一直待在黑蛋家,养尊处优地活着。本以为我会慢慢接受这一家人,忘了我的“复仇”之路。但是谁叫我们的祖先给了我强大的基因,让我记性这么好呢?我始终没有真正融入到这个家庭,虽然他们都对我很好,但我内心的叛逆因子会时不时地跳出来。
都说人的忍耐度是有限的。我真的见识到了。那一天,黑蛋把一碗香喷喷的饭放到我面前,尽管我很想吃,但我就是不当着他的面吃,还压低嗓子发出异样的声音,做出一副凶恶状。
黑蛋嘟囔了一句什么,瞪大眼睛凶狠狠地望着我。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愤怒的模样。我有一种预感,一种不好的预感,我觉得我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在一个微风初起的傍晚,黑蛋将我从窝里牵出来。这种牵法,和平时不太一样,但具体我又说不上来。然后见他两手一扔,随我走到哪儿去。
一股巨大的绝望感在我胸腔涌起,翻腾。我被抛弃了!我要成为一只流浪狗了!天哪!我该何去何从?!我想赖着不走,我多想悔过自新!告诉他们我再也不叛逆了,让我安安静静地待在这儿行吗?
黑蛋见我迟迟疑疑不肯走,一狠心把我脖子上的链子踩住。黄蛋则随手抄起一只大扫把,把我的脑袋按在地上,让我不能动弹。黑蛋想去拆我的链子,但又惧怕,我知道他是怕我咬他。因为我以前也没给他好脸色看,总是“汪汪汪”地冲他叫。
我知道他们是觉得我长大了,就会咬人了,谁叫这是我们的本能呢?我知道他们是觉得把我养在家里,迟早是祸害。因此不如让我自生自灭。多么痛的领悟啊!
我在地上久久地打滚,挣扎。看,连最后一刻我都不让他们省心。我看到了黑蛋去找来一只大木棍——传说中的打狗棒。我的脑袋里钻出另一个可怕的念头,我将命丧黄泉?
就在我失神的那个瞬间,黄蛋把把我的链子取下来了。就在她终于松一口气的那个瞬间,我一溜烟地跑了,是不要命似的逃跑了。
我不知道要逃到哪儿去。突然来的自由,让我迷失了方向。我找不到我的妈妈了,更找不到一个和我一起流浪的同伴。我选择住在黑蛋家的山后面。没错,我心里还存着侥幸,希望他们能回心转意,希望他们能找到我。
(四)
在流浪的这段日子里,我吃了上顿没下顿,变得瘦骨嶙峋。但我年龄毕竟有这么大了,体内的某种激素飙升,见到小母狗就想打坏主意。有一次,一只漂亮的花狗在我面前走过,我与她热情地打招呼,她回眸一叫,我把它当作是友好的回应。
我们交谈了一会儿,然后我暗示她想和她那个。她露出了鄙夷的目光,我感到很受伤,莫非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但随之她的那番话才让我彻底心寒,“我不可能和你在一起的,虽然你长得还行,但空有一副皮囊有啥用?我不想跟着你居无定所。”
在流浪的这段日子里,我还常常被人觊觎,准确地说,是我的肉被人觊觎。难道是因为好吃?还是可以壮阳?多少个不经意的时刻,人类拿着棍子等凶器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朝我脑袋砸来,幸亏我跑得快,才一次次免于命难。那些想杀我的人啊,你们的良心不会痛吗?
就在前几天,有人趁我不注意,拿锄头在背后横扫而来。我拼命地奔跑,跑到一个觉得安全的地方,停下来才感觉到我的脚好痛好痛。再一看,连皮带肉去掉了一大块。我成了一只瘸子。
在流浪的这段日子里,我每天都会远远地观望着黑蛋家。离开这么久,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想起过我,不知道有没有后悔放我走。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回到原来的地方,我一定不会像曾经那么任性了。
(五)
那一天,是缘分吗?我看到黄蛋背着一个篓子,在山上割草。她离我那么近,我想让她看到我,这样我才有机会会回到她身边。又不想让她看到,因为我是如此狼狈怕会遭她嫌弃。
她往四周张望,似乎是在寻找哪里有更多的草。我本能地动了动身子,想要逃过她的视线,却刚好撞到了她的眼眸里。她先是一惊,再是一喜,然后大迈脚步地朝我走来。
我看到她的眼里含着泪水,蹲下来摸着我的背,嘴里念念有词,“帅毛啊,怎么变成这样了?你的腿怎么受伤了?我带你回家吧。听话噢。”
其实她一直这么善良温柔,只是我曾经忽略了。我甚至还误会过她想杀我,其实她就是纯粹地要放我走。他们以为给我一片宽广的大地,就能任我驰骋。殊不知外面的世界没有我们想象的美好,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险恶呀!
所以,我乖巧地跟她回去了。但看到门口有一只和我长得差不多的同类,他朝我叫了几声,像是欢迎,又像是挑衅。我隐约地感觉到今后的日子并不会那么好过,毕竟两只狗会争宠。
果然。每次到了饭点,那只狗就会先下手为强,等他吃饱了我才有吃。我要是强悍一点,他就比我更猛,凭着自己在主人家的地位耀武扬威。可是我明明才是那个正主啊!哎!今夕不同往年。
但有时候,我们会相安无事,和平共处,毕竟狗何苦为难狗呢?至于那些小打小闹,吵吵嚷嚷,就随它去吧,我让他几步就是了。反正我已经看得很开了,与原来的流浪生活相比,这点委屈实在是不值一提。
原来,只有失去过,才真正懂得珍惜。
原来,只有经历过痛苦,才真正懂得幸福的涵义。
原来,失去之后的得到,才显得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