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份因为要出境转工作签证,回家呆了一段时间,很是长了些见识。与故乡一别三年有余,国内的一切都因为时间的久远变得新鲜有趣,我堂堂一个海外华侨,对身边日常之物不断发出啧啧赞叹,颇有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之感。
家里变化最大。我在这北方小城生长了十几年,常会对人絮叨它每年长达五个月的冬天,和开春时漫天扬起的风沙。几万人的镇子,活动范围不过那么横竖三四条街。少年时总觉得岁月悠长而乏味,不知道自己何年何月能离开家。这次回去,街道已经都不认得,马路全部拓宽了,成排的平房也已经都拆掉,盖起了板楼。我家搬到一栋现代化高层,小区里也是喷泉绿树草坪,很像样子。出门转了几圈,才勉强知道自己在哪,但也记不起这一区以前是什么了。买车的特别多,路边停的到处都是。其实这巴掌大的地方,走到最远的火车站也不到半小时,再说街上乱得很,人、自行车、三轮、狗自由穿行,车只能慢慢往前挪。即使这样也要开车,可见人有多不爱走路。
国内开车也有意思,大城市好点,稍小点的地方交规都是摆设,单行道逆行也ok,马路中间随意掉头也ok,换车道基本没人打灯。我在北京坐出租,上了后座摸索半天也找不到安全带,原来是嫌碍事拆掉了。在哈尔滨更逗,我坐副驾系安全带,司机还看我一眼说,没事,这儿不用!以为我是怕被交警抓到。坐我爸的车更是震惊地发现安全带插孔被塞了个塞子!一问还是我妈在淘宝给买的,说是不塞上车会报警!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就两秒钟的工夫,系上不就完了嘛。真是社会主义特色的发明创造。
在老家没见到太多人,同学都在外地,大部分时间是走走亲戚。奶奶岁数大了,还很有精神头儿,只是视力下降得非常厉害。我给她包了红包,她开始坚决不肯收,后来好说歹说拿了,下次见到又把钱硬塞回我包里。我们去给爷爷烧纸,回来之后我把淡豹写的《烧纸记》打印在小纸条上给她看,她戴着老花镜花了半小时仔仔细细地看完,跟我说,写得很实在。姥爷家在农村,前几年脑血栓之后腿脚一直不好,话少,人也变得情绪化。我们吃过饭要走,他不说话,忽然哭起来,其他人都说走吧走吧没事的,你姥爷就这样。堂妹从杭州回来,新换的工作月薪过万,已经是不折不扣的都市白领。她在一家创投相关的媒体平台工作,说是下一步准备进修,彻底转到金融领域,谈话间都是路演、商业计划书、AB轮,及其他一些我不很明白的英文缩写。我有次问家里人,你们都知道XX(我堂妹)是干嘛的吗。大家都摇头。
这两年因为参加工作的原因,开始觉得与社会有了联系。一些“大人的话题”,如股票、房价、理财、保险之类,我以前一窍不通,现在也逐渐能聊一会儿。另外一个变化是开始对人们的职业发生兴趣,喜欢刨根问底地追问各行各业的工作日常。舅舅帮人家管理一家养猪场,我想起在纪录片《食品公司》里看的自动化杀猪,便问他现在杀猪是否还是老样子抽刀放血。他说,完全不是那回事!以前把猪绑起来砍,猪全身紧张,肉非常不好吃。现在的流水线很智能的,猪在那里,咔的一下,就给电昏了。完了又补充说,完全没有知觉,非常人性化。小时候照看我的阿姨只有初中文化,人能干得很,什么都会,帮人家拆房子卖废料,给饭馆当面案师傅,给床上用品商店缝窗帘,省吃俭用供孩子在成都上大学。可是像她这样的劳动人民起早贪黑,一个月也只赚不到两千块。叔叔家的门市房一年的租金也有两万多,在家什么也不用干,收租就行了。同学在省政府当公务员,我问他每天具体都干嘛,他说就上上网,看领导有什么需要,干点跑腿的活。另一个同学在市里,稍忙一点,但似乎也只是审阅文件,听起来无聊得很。一晃大家都已经结婚生子,未来再没什么未知可盼,上班只是为了领一份薪水,过着中年人的生活。
中间跑去南京上海玩了几天,发现国内大城市生活真的好方便!随便哪个街角都有便利店,里面从茶叶蛋到奶酪蛋糕应有尽有。微信支付和手机支付宝非常普及,出门已经很少需要现金。同学用手机帮我叫车,我大为惊奇,遂被当作土鳖对待。晚上出去喝酒,即使是夜里大家也一样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走,完全不用担心安全问题,让人羡慕。淮扬菜也好吃,鸭血粉丝、酒酿青梅、响油鳝丝、桂花糕、花椒鸡,精细而不失食之本味,伴着现场音韵婉转的苏州评弹细细品尝,也是一番愉悦而新奇的体验。某天我们都起得很晚,同学下楼去买了鸭胗、鸭肠、鸭锁骨等五六样熟食,几个人在酒店看剧、喝啤酒、啃骨头,相比之下,吃法式土司喝含羞草酒的西式早午餐真的弱爆了。
回国人家问我最多的问题是“好不好”。你看咱们的公园好不好?这个饭店好不好?我家的装修好不好?我儿子好不好?我一概说好。大家都眉开眼笑。表姐说,大家都觉得你出了国见识多,你要是说好那就是真的好。但很多时候我是确实觉得好。我不喜欢热闹,因此很享受美国的清静,但国内的热闹真的会感染到你,当你看到身边每天都有一千件事在发生,你也会不由自主地跟着兴奋起来。这里没人关心美国大选,没人为ISIS发愁,大家好像生活在一个平行宇宙似的,像现代版的清明上河图,是一幅真正的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