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会许多我以为神秘的技艺。比如编织,就是我以为的神乎其技。
记得上小学五年级时,母亲住院。父亲带我去医院看她,她盖着被子靠在床头。见我进来,笑眯眯地招手,把我拉近,从枕头旁边掏出来一件新毛衣给我穿上,说是住院时候给我织的,两天就织完了。在母亲给我织过数不清的衣物中,那件毛衣给我留下强烈的印象。
它是由普蓝、枣红、柠檬黄、深绿的……毛线混织成的 ,普蓝是其中的大王,于是它又可以说是件蓝毛衣。但是跟以往母亲给我织的纯色毛线衣不一样的是,母亲织的时候在各色毛线中掺了白棉线,都是她从每年机关发的劳保手套上拆下来的。母亲解释这样搭配织可以让旧毛线结实。于是这衣服看起来就不是儿童习惯的鲜艳纯净的颜色。我愣了,服从的习惯让我穿上了,但总觉得怪怪的,特担心同学们笑我:‘’你的毛衣到底是什么颜色!?你妈咋这样织?哈哈哈!太丑了!‘’
我被迫穿上这件古里古怪的混搭毛衣外套去上学,一路上直想脱下来藏在犄角旮旯,放学了再穿回去。一路东张西望动脑子,也没找到合适地方藏毛衣,上学路上尽是小孩子,我又担心被淘气包给偷走。进了教室,我羞得头也不敢抬,担心同学指指点点,但根本无人注意我的古怪毛衣,松口气。只是每天依旧不自觉地低头看这件掺杂了许多颜色的毛衣,如果不是怕母亲责备,我真想剪断普蓝毛线之外的其他颜色的线,尤其是白线。
用我现在的眼光回望那件毛衣,一定是很宝贵的印象派杰作:近看一种感觉,远看又一种感觉,混搭颜色越看越有味道。后来美术馆还展出过这样混和材质编织的衣服,作为民俗艺术作品,在温暖洁净的灯光照耀下,变得那么圣洁和光辉。所以说在编织上,母亲是很有创作才能的。按照现在的观念,这是了不起的手工艺术,已经不是大众普及的生活技艺,而是艺术家才能掌握的了。
但在从前,我们全家五口人必须都有的线衣线裤线背心、毛衣毛裤毛背心、线手套线袜子、毛手套毛袜子、毛围巾等,在那个物质很不丰富的时代,都是出自母亲的双手。冬天长达9个月,最低温度达到40度,保暖是活下来的必要条件。她每年除了给我们全家大小絮棉衣棉裤再一针一线缝好以外,还要想尽办法用毛线来编织衣物以御寒。
但她不是家庭妇女,要上班八小时,当天气预报员时还要值夜班。后来进入“红房子”后提货取货更忙。父亲总是做工程不在家,重活儿轻活儿都是她来干,还要抚养三个小孩,能够抽出的空实在是太少了。但她常常有一点点空就织,独自静静地坐在靠背椅上,两只手在飞快地闪动,毛衣针在飞快地奔跑,毛线团也在飞速缩小。‘’我就爱挑毛衣,你们谁替我做营生,我一个礼拜就挑完一件了。‘’她常这么说,每当沉浸在其中时,神情总是那么安详。
母亲的编织速度,在当时机关无人可比,新针法一流行,她马上就学会并且记熟了,她仿佛是一部编织辞典,同事们经常来请教她。她的同事惊叹说:‘’咱们一起开头织的,你的已经织好了,我的才开个头,等我织完还不知道猴年马月。‘’
每年换季时,家里的这些毛线衣裤都要清洗;每穿两年,母亲就拆洗重织,理由是我们穿的时间长了,不暖和了。母亲把要拆的毛线衣裤时而绷紧在腿上,时而绷在椅子背上,然后喊个孩子来伸开胳膊当毛线支架。我承认,小时候最不乐意在入迷看课外书的时候被喊来当支架。我像树桩一样站着,两只胳膊伸开绷直,左右起伏晃动着,接受来自母亲方向的毛线,把它们一圈一圈绕在我的胳膊上。母亲拆旧衣时并不是一路顺畅,还经常中途突然停下,飞快奔跑的毛线遇到疙瘩结卡住了,母亲需要动用经验来拆解开。原来在织的时候,母亲把断毛线连结成一个微小的结,所以拆时才会突然卡顿一下。我也给母亲当过多次新毛线的支架,母亲的手在绕线中像嗖嗖旋转的飞轮,盯着她的手,一准会看得我眼花缭乱,产生晕车的效果。
拆下来的所有旧毛线被母亲丟入大盆中,然后手执滚开水壶直浇下去,热腾腾的水蒸汽饱含着纯羊毛的强烈膻味儿,腾空而起,直冲入我的鼻腔,好像屋里冲进来一群野山羊。家里没有下水道,母亲又是烧开水烫毛线又是独自倒脏水,来来回回几十回。所有毛线清洗后,晾晒干净就变得格外蓬松柔软,像新毛线似的光滑笔直。母亲把毛线重新理好,重新缠成线团,再次织成闪闪发光的新款毛衣裤。这样一项看似寻常的体力活儿,花费了母亲那么多精力和时间。
现在的我,忏悔年幼时对母亲派我当绕毛线架子时的不耐烦。我一会儿觉得腿软绵绵站不住只想坐,一会儿又玩金鸡独立,东倒西歪地引起母亲批评:‘’做甚了?挺挺儿的。‘’我为了打发无聊,盯着母亲绕毛线的手飞快穿梭时数数,却又常常给自己数得非睡着了不可,于是端直的胳膊也塌了,绷紧的毛线也快散架了。此刻又要母亲喊我一声,我才清醒。年幼浮躁的我觉得织毛衣简直不是凡人干的。
母亲单位发的一种白棉线手套,是纯棉纱线织成的,吸汗性、透气性都很好,还不起球。她每年存着,攒到够数目了拆成线,给我们织棉线裤春秋穿。这么多年,我路过小摊位还能看见这种劳保手套卖,忍不住会多看一眼。想起多年前母亲打开她的加锁立柜门,取出白线手套一双双仔细数,计划着把棉线手套变成线衣线裤。甚至于她还会给自己出数学题,比如多少双手套拆了可以织一个大人的线衣和线裤?以此类推,多少手套可以织一个小孩子的线衣和线裤,她也算出来了。她自言自语计算的时候,我听着总觉得很秘密,因为小学数学课本上从来没有这个类型的题。她最后又总是轻轻地自言自语:“还差**双手套就够织了。”母亲一年才发两双劳保手套,她得存几年才够织一件线衣裤?后来我才知道,她要存7、8双劳保手套才够织一条毛裤,要花费4年的长期等待。那不就像法布尔写的蝉吗?要在地下等待4年的时间才能在地上歌唱5个星期!回忆到此,我顿觉那个慢时代,母亲的手作何其辛苦又何其有耐心啊!
母亲是真的把编织这项劳动做到极致。因为爱织毛衣,毛衣针就变成重要工具,当时五七公社的灰色废电焊条,母亲捡来在磨石上磨尖两头当毛衣针;同事回上海探亲,她托人家给买来上海的光滑钢针。我至今还记得她上街提的买菜兜,是用捆绑货物后废弃的尼龙黑布条编织成的,挂在自行车把上,把菜运回家中。如今,环保观念深入人心,我在外面迫不得已用塑料袋的时候,总是很怀念母亲手编的袋子,那个时代没有雾霾,塑料袋更是无影无踪,我们甚至不知道“塑料”二字的意思。
大约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物质生活水平已经提高了很多。母亲又忙着学勾。勾针银光闪闪,小巧玲珑,头上有个弯曲小勾子。她飞快地掌握了勾的技艺,迅速成为单位的一流高手。我亲眼看见的是,她勾披肩时,漂亮的浅紫菊花一朵一朵地开出来,姐姐贴身穿上白衬衣,浅紫菊花盛开在雪野之上,要多漂亮有多漂亮!之后她又勾一条金色雏菊围巾给我,我围着得意极了!她还忙着勾大大小小的背包,装上拉锁和背带,蛮神气的,出门买菜装钱很方便,她用了多年,还到处送人。
妹妹去福州读高中,我已工作了。母亲退休后来福建看我们,特意买了上海出版的编织教材,编织新颖现代的毛衣款式给我俩。记得她织的短款枣红毛衣和鲜黄毛衣,母亲特意学书中模特展示的款型,把腰围设计成两侧开叉,高领子分开两半,可以翻开,也可以扣上,又典雅又自由,配什么衣服都好看。我和妹妹把毛衣保留到今,以为母亲手制的艺术品。母亲特意给我设计编织了一件长到膝盖的红毛衣外套,上面宽松,到膝盖收拢,脖子上的高围领是活的,可以取也可以戴,是我骄傲的时装,当时引起同事们的赞美和羡慕。后来多少年,每次再穿,仍然有人来问:‘’毛衣这么好看,哪里买的?”
我一定会骄傲地回答:‘’毛衣是我妈织的。‘’这句话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让我感觉到了重量。不过三十多年的时间,这项童年时常见的手工竟然变得如此稀少了。我的同龄人中没有会织的,大街上的商品丰富多彩,到处都是机器编织的混合材质的毛线衣裤,看着漂亮,可是寡然无味。
婚后,我给自己孩子缝补衣物时,体会到母亲手作的伟大和不容易!我缺少那么多丰富而精细的女红奉献给家庭和孩子,尤其是编织。当娃娃的毛线衣、毛线裤需要接长一点时,挖苦心思也想不出怎么办?小时候,母亲教过我编织技艺,当时贪玩,总是织一截就跑了去玩,再不肯用心练习了。当时母亲宽谅地说,等你大了,有了自己娃娃再去学织也来得及。如今,我把孩子的小衣服拆半截又不知怎么续织完整,尴尬地藏起来,周围无人可讨教,心里那个后悔呀。每个女人必须是编织高手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手作时代长大的我,穿惯了母亲手织的毛衣毛裤、围巾袜子,收藏了母亲给我的娃娃编织的小毛裤和小毛衣以及所有的编织衣服。我依旧在冬天最冷而暖气没有来的时候,穿上母亲手织的毛衣、毛裤和毛袜,每到这时候,格外感念母亲。我内心最恐慌的是,如果毛织物破旧了,我不会拆线,不会重织,而母亲已经不在了,那可怎么办?于是眼泪汪汪。我穿得异常珍惜,舍不得常穿。
更重要的是,每件织物都记录着母亲在过去的岁月,把我们当小娃娃疼爱呵护的时光。每件织物拿起来,都是一个时光隧道的入口。我可以奔跑进去,找到多年前,年轻的母亲、中年的母亲坐在树荫、坐在墙根、坐在热炕头……坐在时间的光影中凝神静气地为我们编织衣物,而我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低头编织的母亲时不时会轻轻叨唠一声我的名字,正在玩耍的我还觉得她烦,朝她嚷嚷别叫我!她笑一笑,不解释,仍然在低头织毛衣的时候轻轻叫我的乳名……如今想起这些情境,中年的我泪眼朦胧。我多么想回到那个时候,依然做她膝下的小孩子;依然听她口里轻轻吐出我的乳名,那带着无尽感怀、无尽温柔、无尽疼爱的声音!我多么想回到多年前,她每每织了半截毛衣,套在我身上试试肥瘦,而我恐惧地盯着尖利的毛衣针生怕被扎而吱哇乱叫;母亲判断还要加针或减针时,手指在我身上比划来比划去,嘴里轻轻数着数的时光啊……
有过被母亲的编织技艺疼爱过的我,怎能把编织当做匠人的活儿呢?如今我明白,如果有人日夜兼程、争分夺秒、全力以赴亲手为我编织保暖衣物,那一定是世界上最疼我的人,最愿意为我付出一切的人,那个人一定是我亲爱的母亲!
2021.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