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就在中關村的書店裡見到了《園冶》。它所以吸引我,最初只是它的寫於崇禎年間的“冶敘”,那是明清易代之際的文人阮大鋮所作。
阮大鋮,在明末清初天崩地裂的時代巨變中,是一個極不光彩的人物。他先依東林黨,後阿附魏忠賢閹黨,供職於南明之後,又乞降於清,文人集團的黨爭排軋,亂臣賊子的變節附逆,他是主要的興風作浪者,是要將他的文才徹底埋沒葬送的。可是,他卻在《園冶敘》一吐胸懷:我少年時就有隱逸山林的志向,苦於走上仕途而身不由己(余少負向禽志,苦為小草所紲)。
雖然阮大鋮的文章實在是知音之言,只是他背負的惡名終究連累了《園冶》。入清之後,《園冶》被列為禁書,以至於從此在中國銷聲匿跡,所幸在江戶時代之後日本得以流傳。《園冶》對日本的園林傳統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據研究,“造園”一詞最早即見於《園冶》,後來經日人援用成為正式的科學命名——“造園學”。
二十世紀初,造園學家、上海崇明人陳植在日本東京帝國大學林學教授本多靜六處重新發現《園冶》,遂開始了《園冶》回歸的工作。1930年代,在中國營造學社的推動之下《園冶》才得以重刊。直到上世紀五十年代,陳植都致力於《園冶》的注釋工作。
因人廢言,在特定的歷史情境中,似乎情有可原。阮大鋮與《園冶》作者計成或許只是有限的交往,註定了此書的命運。
明崇禎本《園冶》題“松陵計成無否父著”,所謂松陵,就是今天的江蘇吳江。計成說他少年時就以繪畫知名,並且說他最愛關仝、荊浩的北派山水筆意,而將中國山水畫的傳統與造園的藝術視為一體,則是當時文人的審美情趣,在藝術的創造上,山水畫的創作與疊山理水的造園,其實並無二致。
中年之前,計成“遊燕楚,歷盡風塵”,所做無非幕僚門客之流,之後他卜居潤州,就是今天的江蘇鎮江。在鎮江,計成“偶為成壁”,被嘆為佳丘壑,聲名遂播聞於遠近,開始了他造園的生涯。之後,他營造了常州武進的“東第園”、儀征的“寤園”、揚州的“影園”等等。
東第園的主人是曾任江西布政使的吳玄,其致仕還鄉後購置了武進城東的“溫相故園”,占地十五畝。而吳玄要求計成只能在其中的五畝之中造園,並使之有“獨樂制”。按,北宋司馬光因反對新政遇貶,就在洛陽建造了“獨樂園”,其名取“獨善其身”意。計成的造園構想頗合這種心思“觀其基形最高,而窮其源最深,喬木參天,虯枝拂地......不第宜掇石而高,且宜搜土而下,令喬木參差山腰,蟠根嵌石,宛若畫意。依水而上,構亭臺錯落地面,篆壑飛廊,想出意外。”吳玄曾為園內的廳堂撰寫楹聯說:”世上幾盤棋,天玄地黃,看縱橫於局外;時下一杯酒,風清月白,落談笑於樽前。”
造園,在明清二代的文人傳統中,是移天縮地、遊目騁懷的風雅事,它寄託了古典文人群體的審美意趣和追求,同時又烙下了那個時代文人士大夫的現實遭遇和精神品格。一部《園冶》,盛名於晚明,遁跡於清,卻在隔海而望的日本流傳光大,終至於重返中國,在東亞地區數百年文化的流變中,實在是一件大大的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