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十月初九晚上九时二十分,我从学校图书馆的阅览室出来后,径奔校田径场,开始入秋以来的第三次夜炼。
我开始环绕田径场慢跑。月凉如水。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一丝星星的影儿。秋风撞在我脸上,只有令人畅快的凉意,并不像冬风刮在脸上有一种刀割的痛感。我开始加速,跑过一圈后,忽觉自己处于一种半清醒半无意识的状态。我像一辆熟练的司机驾驶的汽车一样,到了该转弯的地方就准确无误地转弯。前方有两个女生在齐头并进地慢跑,我毫不费劲地超过了她们,跑在她们的前头。一瞬间我心中涌起一阵低级而可笑的窃喜。地上零落地铺着一些黄叶,我忽然觉得这些横七竖八地躺着的树叶就像是出殡时撒下的黄白色的纸钱。晚风吹着它们发出咝啦啦的声音,声音小得很快就被树上的青色的叶子发出的响声所吞噬。这声音像是神圣的死亡的低语。
身体慢慢发热了。我放缓了脚步,空落落的田径场上只有七八个人在各做各事。当我跑到一个角落时,夜静得让我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有一对情侣在携手慢行,近处楼房的灯光直直地照出我的孤影。跑累了,我便停下来缓缓地走,这时我才注意到田径场上还有一个约摸七八岁的小男孩在吹笛子(反正不是长笛就是短笛)。那笛音没什么特色,但小男孩是边倒着走边吹笛子的,这倒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差一点就把他想象成“八仙”中那个倒骑驴的张果老在他未成仙前的样子了,成仙后张果老胯下多出了一头仙驴。
我走到一棵大树下便停下来,站在树边的水泥台阶上。晚风呼呼地响,吹得树叶像海中的浪一样上下翻滚。远处的一排树也被大风吹得像被挠痒痒一般地扭动着腰肢,树叶的碰撞声在我听来却又像是打鞭炮的声音。置身于这样的夜中,这样的树影中,这样的怒风中,我感到自己来到了遥远的古战场。晚风一阵紧过一阵,树叶的摩擦声像万马奔腾般不绝于耳,李贺“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的诗句便在我的心中不安分地跳跃。我怀想,关云长就是在我眼前手起刀落地斩杀了那个叫秦琪的夏侯惇的部将。血真的就溅了三尺!
我徘徊于大树底下,不是在乘凉,而是在瞎想。夜风呜呜地叫,我惊异于每一阵风吹过后树叶碰撞所发出的声音都不同。田径场上的人越来越少了。现在应该是十点整。我在树底下站定后,仰望夜空,似乎听见了一阵遥远的绝响,那应该是楚国的编钟在宫廷乐师的指挥演奏下,发出的清音。定居在洞庭湖的青蛙也不甘寂寞,发出难听与聒噪的蛙鸣。夜已深沉,我背着手在台阶上走来走去,正南面的一幢楼房,从三扇窗户里透视出三盏灯,灯光亮得晃人眼。我像是一个手无寸铁的中国农民暴露在日本鬼子的探照灯下,强光在我脸上,身上移来移去。树下风太大,我转了个弯,来到田径场入口处的那片空地上。
在空地上。我仍然是从这边走到那边,再从那边走到这边。我当然不可能是停在一个点上一动不动地像个供人画的人体模特。空地上有一架供人锻炼用的单杠。我摩挲着那段锈迹斑斑的铁的东西,手霎时有一阵沁入骨头的凉。在路灯的照射下,我的影子投射在眼前的墙壁上。 墙壁上时时有树枝随风摆动的影子,树影强烈地扭打在一起,像是魅惑的鬼影。我笔直地看着墙壁,突然平生第一次在墙壁上看到了自己的两个影子。千真万确!但我不能用物理学原理去解释这一现象。我想人是没有分身术的,但人的影子却可以有两个。我姑且把它们一个叫做明影,一个叫做暗影。就好比是人的人性和兽性。
夜风又起,我微微打了个寒噤。这一天的夜炼结束了,我也该回寝室了。我很快地离开了那片空地。走到路灯下,驻足了一会儿,听见田径场上的那排树还在秋风的伴奏下哗啦啦地欢声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