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当整屋子的人走光的时候,你不急于去祠堂,尤其不喜欢去凑那份热闹。你站在阳台上,太阳一下子被乌云盖住了,屋瓦散发出一种魔力,能削弱人的意志,让人无法振作。你联想到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世界上?你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却哭不出来。
你看见屋瓦有一种惆怅,披鳞含接的屋瓦总能在你心里唤起些什么:你想到了雨天,小学教室的屋角,屋檐下潺潺流水,飘着纸屑,祖屋外晾衣服用的竹竿上的蜘蛛网,沾着透亮的水珠,在风中哆嗦,你用手指去弹它,慢慢从中心开始把蜘蛛网撕破,拨弄一只无处可逃的小蜘蛛。连续下了几天的雨,你在家里呆不住,偷偷地跑来出来,瞒着金花躲在屋后的祠堂里,祠堂的大院积着一滩水,通水道被草屑堵住了。你就在那里玩水,在水中跑得飞快,脚掌拍起来的水花把身上的衣服弄湿了,你一时不敢回家,就在祠堂里的长方桌底下抓那种六条腿细得跟蜘蛛丝一样的蜘蛛,四处寻找藏在砖块底下的癞蛤蟆和倒掉横梁下的蝙蝠,一边凉着衣服。祠堂里有一股发霉的线香的味道,天空暗黑下来的时候,望着一排排灵位,墙壁上的神像图腾,屋檐上的雕像,横梁上的八卦和河图,周围的气氛突然变得诡异起来,你不由得有种恐惧,往日金花不准许进祠堂的恐吓顿时浮现在你的心头,祠堂里一定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在里面,但是你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金花从没跟你提过,你只知道恐惧,撒腿就跑了出来,刚好被金花看到了,她就站在你面前,阴郁的脸色跟祠堂的光线一样暗黑,她凶神恶煞地跑过来抓你,一双大奶在胸前像兔子一样乱窜着,你竟然不知道偷跑,被她抓住后,劈头盖脸地扇了你几巴掌,眼睛冒着金星,脸颊有一种浮肿僵硬的感觉,你双手死死护着脑袋,金花牵制你的手臂,像牵着一头畜生一样往家里拉,可能还不如,畜生偶尔还可以发发兽性,而你却温顺得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从楼顶下来,你没有直接去祠堂,而是朝海边出发了。(鸡婆一家)途中经过一家熟悉的人家,以前就住在祖屋附近,家里几个男孩子,一个女孩子,大人时不时在家里放着色情片,连子女也学得有模有样的,与自家人做爱。他家的媳妇是童年的你所羡慕的,她常给她小儿子喂奶,你就在站在她的面前,盯着她在阳光下白得透亮的乳房出神,饱满的乳头就含在她小儿子的嘴里,暗深色的乳晕圆圆的,很均匀,你可以看见上面结起的疙瘩,乳晕下细小的青筋。她笑笑地打趣你要不要过来吸一口,你的脸瞬时刷红了起来,跑开了。这时候,她兜里的孩子啼哭了起来,你恨不得把他给掐死。
她家的铁门紧紧关闭着,门口洒落着几个废弃的塑料袋,看来真的是有一段时日没有人居住了。
这条路,出殡的时候走过。汗水在你脊背往下流淌着,一阵风从田野上刮了过来,远处的草丛像被什么东西压低了一样,旁边的树叶沙沙的响了起来,电杆上的高压线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有人在低泣。地面的泥土仍旧是湿的,路上还有几滩水,你一时难以跳过去,只能踩着边沿走,裤脚粘着几颗草刺,用手去拔的时候被扎到了,微小得看不见的伤口渗出一点血珠出来。你随手在路边拔一根草芯含在嘴里,用牙齿扎出草汁来,一股清鲜的青草味道是你所熟悉,以前去拾柴禾的时候,你就经常这样做。
前面有一座神庙,供着妈祖,你踏上了祭坛,神庙朱红的大门上绘着一青一红的两位门神,手执刀斧,眼若铜铃,青面獠牙的,你猜这可能就是顺风耳与千里眼。一走进庙里,一股线香混着灯油的味道扑鼻而来。放烛台和香炉的供桌上垂下一副红布,用五彩丝线绣着各种奇珍异兽,还有八仙过海图。平时来这里跪拜的是一些老妇和小孩,每当初一十五,金花也常叫你来这里烧香,保佑家人平安,而你来这里只是为了完成任务,顺便在附近溜达,因为回去早了,金花又说你不够诚心。
你见到寺庙里烧香跪拜喃喃呐呐口念南无阿弥陀佛的老头老太婆,总有一种怜悯。这种怜悯和同情两者应该说相去甚远。如果用语言来表达这种直感,大抵是:啊!可怜的人,他们可怜,他们衰老,他们那点微不足道的愿望也难以实现的时候,他们就祷告,好求得这意愿在心里实现,如此而已。
你不能接受一个正当壮年的男人或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也祷告。偶尔从这样年轻的香客嘴里听到南无阿弥陀佛你就想笑,并且带有明显的恶意。你不能理解一个人正当盛年,也作这种蠢事。
当你身体不好的那段时间,你也变得非常迷信起来。竟然让蹲在一座人行天桥底下的老人给你算命,你只觉得好奇。那位自称从武当山下来的老头,却把你活着的这二十几个年头说得那么精准,让你不得不急于问未来的情况,他说最近这两年流年不利,又多烧香拜佛。如果没有时间,今日就结个善缘,好让他烧香拜佛,添点香油钱。一提到钱,你竟犹豫起来,毕竟你不相信烧香拜佛就能让你的命运好转起来,再说你小时候这些事情也没少做。
但是这一次,面对众神普度众生的苦难像,你心里竟然祈祷了起来,还十分虔诚,纯然发自内心。命运就这样坚硬,人却这般软弱,在厄运面前什么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