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四部曲之三)
【编剧】 柳亚刀
人物
麦克外交官,神秘的老头
白先生中年男人
玉玲中年女人,白先生同事
老太太白先生的母亲
实习护士
场景
这是一间狭窄的病房。有两张床,一张靠窗,一张靠门。
靠窗的病床上住着一位老太太,靠门的病床上躺着一位老先生。老太太的身上插着各种管子,脸上带着呼吸机。
房间里还有一辆轮椅,和一些病房里该有的常备物品。
序幕
【一天早上。病房里。
【白先生俯卧在母亲的床前。
【白先生的梦境:一些赤膊的人在撕扯着他的母亲,想要把她撕成碎片的样子,想要把她拖走的样子,挤压她的身体让她喘不过气来的样子……母亲的嘴巴似乎在喊:“救我”,但发不出任何声音。
【白先生猛然从梦中醒来——
第一场
【时间与场景同上。
【麦克半躺在病床上。
【白先生上。
白先生老爷子,这是护士让我帮你拿来的开塞露,说你已经三天没有大便了。药给你放床头柜子上了啊,您别起身,给您,拿好了啊。(停顿。)您的护工呢?
麦克他不在。他家老母亲不小心把腿给摔断了,所以我帮他请了几天假,让他回去看看。
白先生(指了指药)那——我去帮你喊护士来?
麦克不用了不用了。(麦克把药放在床头,开始侧身脱自己的裤子,他费了好大的劲儿,弄得满头都是汗,也才褪下来一点点,他大口喘着气。)
白先生我来帮您吧!(看麦克想要推辞,马上说)没事,我伺候我妈十年了,我有经验。来,您用手搂着我的脖子,搂紧了,我喊1、2、3,咱就起来,1、2、3,起——(迅速褪下裤子。)您看,不费什么事儿。
【麦克准备自己把药塞进去。看白先生还在看着自己,于是停下来。
白先生嘿,老爷子,您还不好意思呢!(回到老太太的床边。)
【麦克吭哧了半天,没有成功。后来瓶子掉到了地上。
白先生这个不能用了,我再帮你去领一份。(下。)
【麦克无助地躺在床上。
【白先生上。
麦克谢谢你。
白先生不客气,您和我妈是新的病友,我举手之劳。(撕开包装袋,然后把药丸递到白先生手中。)
麦克哎呀!(他没拿好,药丸又掉到了地上。)我的手已经没劲儿,没拿好,哎!真没用!
白先生没事没事。人都有老的一天。我再帮您去拿,反正记在您账上,护士又不会不给。(下。少倾。又上。)
麦克(歉意地)有劳了!
白先生我来帮你吧。我可不想再去拿第四颗。(调侃地)护士们心里肯定会想:嘿!这老爷子,干嘛呢?够猛啊!(麦克尴尬地笑了笑,侧向一边,表示服从。白先生把开塞露塞进去。)可以啦。(他俯下身子,让麦克把手臂环在他的脖子上,把裤子穿好。)得嘞!
麦克真是谢谢你了!
白先生(去掉套在指头上的塑料袋,扔进垃圾桶。)我去洗手。老爷子,您躺好。(下。)
麦克(坐直身子,对观众)我叫麦克,刚才帮我的这个看起来很乐观的男人,姓白,现在躺在那张床上的老太太,是他的母亲。老太太据说脑梗阻已经十年了,近半年开始昏迷不醒。我是前天刚搬到这个病房来的,连续两个晚上我都没有休息好,因为这位——白先生的母亲每天晚上都心脏停止跳动,然后医生护士们就围上来抢救。所以我看起来应该很疲惫。(停顿。很肯定地)是的!(吃力地从床上爬起来,走到舞台前边。这时白先生上。他走到老太太床边,查看了老太太的情况,然后趴在床边睡着了。)尽管如此,请允许我在讲述这一切时,诸位能仁慈地假想我像您一样充满活力,可以自由走动。实际上,我在这张病床上已经躺了两年多了,我已经厌倦了这张床!它像我的皮肤一样,长在了我的身上,我厌倦它却又无法摆脱。它是一座没有围墙的牢笼,把我的身心都束缚其中,我几乎连想象力都被这张床榨干了!我能动的只有我的双手,可怕的是,我的双腿还有知觉,我能感受到他们就在这里,却无法支配他们分毫。因此能下地走一走对我来说是莫大的奢望。感谢您们今晚能来到这里,使我能藉由诸位的想象获得短暂的行走的能力。谢谢!(白先生从睡梦中猛然惊醒,麦克指着白先生。)仅我这两天所见,他像这样已经好多次了,我猜大概他是做了一连串的噩梦。按照以往的惯例,大约半个小时以后,主治医生会进来例行查房,医生会根据前一天的病情发展,告诉他接下来的注意事项,以及对老太太康复的预期——每次的结论都让他无比绝望。他的母亲已经如此这般很久了,如医生所说,看起来根本没有再苏醒过来的可能,但这位姓白的男人很倔强。
白先生我不会放弃我母亲的。
麦克(对观众)医生会回答他——白先生,我得声明一下:我不是劝您放弃抢救,我只是在告诉您患者可能遇到的痛苦和无助。是否采纳医院的意见,要看您自己,这里谁也没办法替您做决定。(麦克走多去掀开盖在老太太身上的被子。)然后,医生就会走到床边,掀开盖在老太太身上的被子——医生说:老太太的烧伤会越来越严重,我看要不了多久就得转入烧伤科。(麦克掀开自己的病号服,比划着描述老太太的病情。)她整个前胸抢救时已经被电击烤糊了,她的儿子,白先生每天都为她涂抹烫伤膏。我,(停顿)在这一刻,我忽然有些犹豫不决,我是不是该劝劝这位白先生?我也曾经遭受过类似的罪,虽然没有这么严重,但现在这些疤痕还印在这里,我可能无法等到它们长好的那一天。
白先生老爷子,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您刚搬过来,您不太了解我的情况,所以——
麦克(对观众)然后,我就没再说什么了。直到三天后,我们开始渐渐熟悉起来。这期间,他又给我倒过十多次水,翻过两次身。(对白先生)小白——
白先生老爷子?
麦克(试探着说)我曾读过一篇《临终是一个怎样的过程》的文章。(观察白先生的反应,见白先生点了点头,继续说)文章说临终病人常处于脱水状态,吞咽困难,因为循环不足,所以皮肤会又湿又冷,摸上去很凉。(这时白先生在给母亲盖被子,麦克制止他)千万别,您不要以为她冷,需要加盖被褥以保温,恰恰相反,即使只给他们的身子加盖一点点重量的被褥,绝大多数临终病人都会觉得无比沉重十分痛苦。(白先生喂母亲喝水,麦克制止他)也别喂她吃这些东西,她输的那些水就足够了。这个时候,病人不会感到饥饿,相反,因为缺乏营养的状态造成血液内的酮体集聚,从而产生一种像吗啡一样止痛药的欣快感。甚至在离世前的三个月,病人与外界的交流就开始大幅度减少,心灵深处的活动逐渐增多,不要以为这是拒绝亲人的关爱,这是濒死的人的一种需要:离开外在世界,开始与自我的心灵对话。
白先生老爷子,我明白您的意思。知道吗?我曾经答应过我妈,永远也不放弃她。
麦克我怎么可能知道?不过你愿意说,我就愿意听。反正我也没法不听。(停顿。)当时,这个男人并没有给我讲他的母亲,直到三天后,他主动告诉我说——
白先生在我八岁时,我父亲就去世了,是我母亲把我拉扯大。后来我结婚生子后,愈发知道母亲把我抚养大有多么不容易。我虽然很努力,但因为起点低,家庭条件一直很一般,老母亲跟着我也没享什么福,而且还帮我照看女儿,直到女儿上了初中的那一年,母亲忽然脑梗阻,偏瘫,不过生活基本能自理。我前妻人挺好,为了照顾我妈和孩子,好好的工作辞了,一直尽心尽力。就这样过了五年,女儿高三了,我前妻的精力更多放在了孩子身上,而且长期劳累,性格开始急躁起来,难免和老太太发生了一些冲突。于是我和妻子的关系也变得紧张。结果有一天,(停顿。)老太太喝了很多安定片自杀,留遗书说是不想拖累我们,不想毁了这个家。后来好不容易把老太太抢救过来,我抱着母亲哭,我妻子抱着女儿哭,我对我母亲说从五岁起你这么难把我拉扯大,你就是我的命,我不会放弃你的,如果你再这样,我就跟你一起走。
麦克你说,前妻?
白先生(停顿。)我和妻子离了婚,女儿的抚养权我给了前妻,我想女儿无论在哪儿都是我的女儿,早晚有一天会理解我的。至于妻子,我对不起她,她已经尽力了,这对她来说也是一种解脱。又过了五年,我妈病重,这时女儿已经考上了研究生,前妻也再婚了。我已经没有其他挂念,所以——我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救我妈,我答应过她的。
麦克 还记得三天前我给你说的那篇文章吗?
白先生记得。
麦克那篇文章是一个失去父亲的女孩子写的。她说——我想起我抓着父亲的手,他像山泉一样冰凉。我命令弟弟:爸爸冷,快拿毯子!现在才知道,他其实并不冷,只是因为循环的血液量锐减,皮肤才变得又湿又冷。而此时在他的感觉中,他的身体正在变轻,渐渐地漂浮、飞升。这时哪怕是一条丝巾,都会让他感觉到无法忍受的重压,何况是一条毯子!(走进白先生,似乎在逼他。)她说——我想起直到父亲咽气,医生才拔下了除了氧气管之外的连接在他身上的所有管子,我们怕他饿,把鲜榨的果汁装在有刻度的奶瓶里,我们姐弟每天都在交流着爸爸今天到底喝了多少。现在才知道,他其实并不饿。那时候,他已从病痛中解脱出来,天很蓝风很轻,树很绿花很美,鸟在鸣水在流,就像艺术、宗教中描述的那样。这时,我们做的一切徒劳的尝试,都会在他的归途上,横出刀枪棍棒。(继续逼白先生)她说——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在最后弥留之际,却变得喋喋不休,而且满口的家乡话。(老太太在床上胡言乱语起来,满嘴的方言,听不懂在说些什么,白先生手足无措地看着母亲。麦克伸出食指放在唇边——“嘘”。)这个时候,他与外界的交流少了,心灵深处却异常活跃,也许是童趣,也许是最初的爱情,曾经的一幕幕美好的画面正在脑海里一幕幕上演。最后这位作者说——
白先生(白先生打断麦克)昨天我读了这篇文章。(长久地沉默,长出了一口气,似乎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的样子,然后缓缓地语气。)她说——我记得父亲此生表达的最后一个愿望,是要我拔去他鼻子上的管子。可是我们两个不孝子女是怎样地无视他的意思啊!我和弟弟一人一边强按住他的手,直到他的手彻底绵软。她说——父亲走了。医生下了定论,护士过来做了最后的处理。一旁同病床看热闹的病人和家属说:儿子、女儿都在,快哭,快喊几声嘛!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一点也哭喊不出来,弟弟也执拗地沉默着。现在才知道,听觉是人最后消失的感觉,爸爸没有听到我们的哭声,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难过?
第二场
【场景同上。
【白先生仔细地削着一只苹果。然后递给麦克。麦克吃着这只苹果。
白先生(对观众)在老爷子吃这只苹果时,他告诉我说他曾经是一个外交官,曾驻德国、奥地利、捷克三个国家近三十年。退休后,每年九月都会去捷克泡温泉。
麦克在波西米亚的温泉城,74岁的歌德爱上了19岁的乌尔莉克!
白先生(打量着他床头的卡片)您今年……73岁了?
麦克是啊!再过一年,我就又可以谈一次恋爱了!说到恋爱,这几天中午和下午都来帮你打饭的那个姑娘,看起来对你很有意思。
白先生(对麦克)老爷子,您可别开我玩笑了?我现在这个落魄样子,哪会有女人看上我呀!即使看上,我也没资格要啊!咱们还是聊聊您吧!——(对观众)然后老爷子告诉我他的两个儿子现在都在国外,每年圣诞节聚一次。而他的妻子八年前就去世了。谈到他的病情,我问他:(对麦克)为什么不去国外治疗?
麦克我不想死在异国他乡。而且,我老父亲因为那时候打仗,尸骨无存。我答应了老母亲,将来我会埋在她身边,陪着她,以免她一个人在荒郊野外感到害怕。
白先生(对观众)他这一辈子只谈过一次恋爱,然后结婚生子,一晃神,一生就这样过去了。他受不了女护工帮他擦屎端尿,所以他的护工,是个男的,人特别勤快,就是不怎么说话。所以除非不得已,他就打发这位护工出去干自己的事。他说咱俩很有缘——
麦克小白,咱俩很有缘。
白先生(对麦克)有缘?因为什么?因为在同一间病房?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麦克喜欢看话剧吗?
白先生(摇了摇头)没看过。
麦克知道莎士比亚吗?
白先生女儿课本上倒是有。
麦克莎士比亚有部剧叫《麦克白》,我的姓名加你的姓,就是“麦克白”。这部剧讲的是苏格兰国王邓肯的表弟麦克白将军,凯旋归来的路上,遇到三个女巫——
白先生(显然心不在焉,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老爷子,昨晚我想了一夜。也许我错了!可是,我一直告诉医生,无论如何都要抢救到底,我现在实在是……我没有办法……(把另一只还未削好的苹果放在嘴里使劲的嚼。)
【这时响起敲门声。白先生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迟迟未动。再次敲门声,比第一次更大了些。
麦克去开门啊!
【白先生过去打开门,玉玲手里拿着饭盒上。
玉玲(对麦克)老爷子您好!(麦克点头示意,然后玉玲对白先生)我帮您们去打饭。
白先生这次不用了。谢谢。
【玉玲并没有走。十分拘束地看了看麦克,欲言又止。
玉玲总得吃饭吧。我帮您们打吧!
白先生(犹豫了一下)那这样,我去打,你帮我照看一下。(白先生找出饭盒,从玉玲手里拿过她的饭盒。下。)
麦克(主动打破沉默)你叫玉玲?
玉玲是的,玉石的玉,玲珑的玲,很俗的名字。
麦克很好听啊!(挪动了一下身子)玉玲,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玉玲没问题。
麦克你能帮我起来,推我到窗口晒晒太阳吗?
玉玲好!(玉玲过来吃力地把麦克弄到轮椅上,然后推到窗边。)这样可以吗?
麦克谢谢!
玉玲您客气了!
麦克(停顿。)玉玲,听小白说,你们是同事?
玉玲恩,我们是一个厂子的。
麦克我多嘴问一下,你为什么天天来帮白先生打饭啊!
玉玲啊?噢!(没想到麦克这么问,一下子很慌乱。)他没给你说吗?我有个亲戚也在这里住院,就在楼上,我来看护。想着都是同事,帮忙打个饭也是顺道的事。他一个人照顾老太太,也挺不容易的,是不是?
麦克小白是挺不容易的。
玉玲是啊!他给单位请了长假照顾老母亲,我们厂长是个孝子,所以挺同情他的,要不然早被开除了。不过他工资已经停发了,真是挺难的!而且听说老太太经常晚上半夜心脏骤停,这样白天黑夜劳累,就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了!
麦克他妈每天的医疗费是很高,昨天我看他打电话到处在借钱——(忽然停住,表情发生巨大变化,玉玲发现不对劲,靠近过来,麦克大声喊,声音都变了。)走开!
玉玲(十分不解)老爷子?
麦克我叫你走开!(看到玉玲走过来)别过来!(转动轮椅试图远离玉玲,但手上怎么也用不上力,好半天只动了一点点。)
玉玲(好像忽然明白过来。)我去叫医生。
麦克(大声制止)别去!(玉玲正茫然无措间,白先生手里拿着一个包裹和三个饭盒上。)
白先生(放下手里东西)怎么了?
麦克先让她出去!
玉玲好的,老爷子,别生气,我现在就走。(忘了拿饭盒,直接下。)
白先生怎么了?
麦克(等玉玲出去后)我的尿不湿漏了,刚才我拉了一裤子。
白先生嗨!我还以为什么事呢!我帮你吧。
【麦克想要拒绝,但白先生不由分说,开始帮麦克处理起来,麦克放弃了抵抗。
【白先生拉开柜子找出新的尿不湿,脱掉他的裤子,帮他换上新的,然后把脏的尿不湿放进塑料袋子,打开门扔进门口蓝色的高大的垃圾桶里。
【白先生转身回来,发现麦克哭了。
白先生(有些意外)您哭了?(麦克像个赌气的孩子一样,把身子转向了另一边。白先生走过去,他又转开,不理睬白先生。)果然是越老越像个孩子。(既是安慰又是在感慨)老爷子,其实您够幸福了,看看我妈,浑身上下,一丝一毫都动不了,哪儿疼哪儿痒了,根本无法表达。什么时候拉了什么时候尿了,只能凭我的嗅觉来发现,不过在医院待久了,各种奇怪的味道混在一起,现在我也没法及时发现了。(停顿。)既然您不想说话,那我说您听。前几天,您给我分享了一篇好文章,我这里也有一篇,礼尚往来是不是?我是从女儿课本上读的。要不您听听?好吧!反正您不听也得听,您哪儿都去不了,连窗口都到不了,更别说看窗外的风景了。这是一篇小说。是澳大利亚的一位女作家写的,名字就叫《窗》,窗户的“窗”,很短。讲的是一间病房里住着这么两个病人,他们都无法动弹,就像现在你和我妈这样,房间也就像现在这个样子,一边是门,一边是窗。两个人都很无聊,于是每天只要靠近窗的病人一醒过来,就为另一个病人描述起他所见到的窗外的一切。渐渐地,这就成了他们生活中唯一有趣的事情了。您在听吗?——
白先生(继续)这个窗户外面是一座公园,公园的湖面上游着一群群的野鸭啊天鹅啊什么的,总之有很多可爱的小动物。每天都有穿着色彩斑斓好看的衣服的孩子们用面包喂它们。还有一对对的情侣在树荫下散布、拥抱、亲吻。(看着麦克的方向)您在听吗?我接着讲啦——公园里开着很多花,红的、紫的、蓝的、粉的、白的、黄的……有玫瑰、金盏草、雏菊等等。在公园一角,有一块网球场,有时那儿进行的比赛非常非常精彩,公园里偶尔还会有马戏表演,虽然看不到里面在演什么,但可以通过散场后人们兴高采烈的深情猜测那演出一定十分好看 。躺着的病人就这么津津有味地听着这一切,生怕错过每一个场景。直到有一天下午,他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对麦克)如果是您,您会怎么想?
白先生(见麦克不理睬自己,继续)就像您一样,靠着门口无法看到窗外风景的那位病人想:为什么偏是那个人有幸能欣赏到窗外的一切?为什么自己不应得到这种机会?他起初为自己会有这种想法而感到惭愧,可是,他愈加克制,这种想法却变得愈加强烈,白天再也没有心情听窗口的病人讲述了,晚上,又彻夜难眠。结果,病情一天天加重了,医生们对其病因不得而知。这一天晚上,他睁着双眼盯着天花板难以入眠时,他的同伴突然出现了紧急情况,呼吸急促,时断时续,两手摸索着,在找呼叫器的按钮开关,只要铃声一响,值班的护士就立即赶来。他下意识地要去帮忙,但手在快接触到开关的时候停住了,(白先生走到麦克床头,模拟着这样的动作。)他心想,那个人凭什么要占据窗口那张床位呢?就在他的犹豫不决中,窗口那个人的呼吸停止了。第二天早晨,医护人员发现那个病人早已咽气了,他们将尸体抬了出去,一点儿也没有大惊小怪。(白先生观察着麦克的反应。继续)几天后,剩下的这位病人提出是否能让他挪到窗口的那张床上去。医护人员就把他抬了过去,将他舒舒服服地安顿在那张病床上。他请求护士帮他拉开窗帘,窗帘拉开,他探头朝窗口望去。(对着麦克)您猜他看到什么?刷——窗帘拉开,他看到的只是一面光秃秃的墙。
麦克(冷冷地,从鼻子里发出)哼!
白先生(看到了麦克的反应。)您这么有学问,一定读过这篇文章吧?不一样的是我们的窗外可不是一堵墙,是真真正正的一个漂亮花园。(停顿。)好了!讲完了。(停顿。瞥见了那个包裹,过去拿起来。)护士站收到的你的包裹,说是你儿子从德国邮寄过来的。要不要我帮你拆开。好!(拆开包裹)好像是一个新的平板电脑,去年我女儿生日时,我送给过她一个,这是个好玩意,打发时间最好了。要不要我帮您设置好?(边摆弄电脑边说)我今晚单位临时有事,(停顿。)我得去上夜班。我得麻烦您老一件事——麻烦您晚上帮我照看下老太太。(强调)我妈晚上如果心脏骤停的话,您可一定得按这个按钮。
麦克(似乎忽然来了兴致。)我听玉玲说你请了长假,不用上班。
白先生这个,厂里接了一个大订单,厂长召集所有人加班,要把活干出来,我要不去,就得被开除。
麦克(停顿。死死地盯着白先生,忽然用挑衅的神态和好像报复的语气。)我给玉玲说了,说你喜欢她,她告诉我,她也喜欢你。
白先生什么?
第三场
【幻灯片投射在舞台的一角。
【幻灯片展示着麦克年轻到中年,乃至老年各个时期充满活力的照片。
【这是麦克最美好的时光:意气风发,神采奕奕。
第四场
【次日早上。病房里。
【白先生急匆匆地上。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推开门。
【他走到老太太床边,甚至有些不敢相信地伸手探了探老太太的呼吸。
【然后他压抑着声音哭起来。
麦克(似笑非笑)你应该感谢我,昨晚老太太确实心脏又骤停了,在你的那个故事的恐吓下,我不得不按了呼叫器,好几个医生过来又把你母亲给抢救了回来。他们说老太太这样的病情,应该住重症监护室,说你可能是因为费用的问题,坚持放在普通病房自己照料。(停顿。)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哭,你妈妈不是好好地活着吗?
白先生(控制了一下情绪)所以我才哭,我害怕我真的见不到她了!(哽咽地)看到她还活着,我特高兴!
麦克(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可是医生昨晚一直在我床边给你打电话,你的手机关机了!(质问他)你到底是因为什么哭?是因为你妈妈还活着,还是因为没有死?
白先生(痛苦地点了点头)都是,我为这两样!
麦克别以为你昨天讲的那个故事我没听明白你的真实意思。表面上,你讲那个故事,是希望你妈妈晚上如果病发,要我去救她。实际上,你是在暗示我不要去救,因为咱们这个病房的窗外有真正的好风景。我如果不救,我就能睡到那个靠窗的位置。小白,我知道你已经被道德绑架了,你告诉了你所有的亲人、朋友,还有医生,你绝不会放弃你妈妈,甚至你还因此失了去你的妻子女儿,所以你没办法回头,没办法食言。要送你妈妈走,可以,但你不能借我的手,只能是你自己。我不能见死不救。你过来。(白先生依言走到麦克床边。)我可以帮你,只不过是另外一种形式。
白先生(茫然地)怎么帮?
麦克你可以在我身上做实验,实验怎么做才能很好地送一个人走,而对方又不痛苦。
白先生(被这个荒诞的想法吓着了)你是说,让我动手……你怎么有这么荒唐的想法,你疯了!这怎么可能?
麦克(故意刺激)要不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你的妈妈在这里受罪,你觉得你是一个孝子,其实你根本不是。你虚伪、自私,把承诺变成了一个抹不开的面子,为了这个面子,你把你妈妈独自丢在一个噩梦里让她永远也醒不过来。你不是在爱她,你是在惩罚她!
白先生(摇头,把头埋了起来)我做不到……
麦克(语气柔和一些,试图说服)你不是亲口说过吗?你觉得连我这样半个植物人都比你妈妈幸福多了,你看看你妈妈,她浑身都是管子,从头到脚,一丝一毫都动不了,哪儿疼哪儿痒了,根本无法表达,什么时候拉了什么时候尿了,也根本没法控制。你再想想,我之前给你讲的那篇文章。你知道你母亲有多痛苦吗?(忽然严厉地)看着我,看着我!
第五场
【若干个小时之后。
【这是这部剧里唯一“欢乐”的场面。
白先生咱们说好了,如果在实验的过程中,您感到不舒服,就给我伸大拇指,我就会马上停下来。
麦克好,没问题,你放心!
白先生还有,我绝不会把这用在我妈身上……
麦克我知道!你永远不会放弃你妈妈的。你是个好孩子!
白先生我是说真的!
麦克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我现在连自己的事都做不了主,哪有心思管你们母
子的事?
白先生哪你干嘛非要做这个实验?
麦克我在这里实在太无聊了,行吗?我希望通过这个实验,知道死亡到底是什么。说不定这个实验让我害怕了死亡,反而能激起我活的勇气,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白先生那好吧!不过咱们还是先演习一下(白先生假装掐住了麦克的脖子,很快麦克伸出了大拇指)好,很好!(麦克咳嗽了起来)我刚才根本就没用劲,只是假装在掐你的脖子。
麦克是的,我也根本没事,我也只是假装在咳嗽。
白先生我们看起来好像是在演戏。
麦克演一出话剧。
白先生那我们的观众是谁?
麦克我们的观众是——(麦克故作轻松地打量着房间里的物品,寻找着,他看到了老太太,本欲脱口而出,但又觉得不妥,他指着输液用的吊瓶。)我们的观众是吊瓶,它鼓掌的声音是:“滴答滴答”,我们的观众还有墙上的那个挂钟,它鼓掌的声音也是“滴答滴答”。
白先生我妈才是真正的观众……
麦克(马上打断他)来吧,你第一个准备怎么做?
白先生我第一个实验是不让睡觉。只要您一睡着,我就用针扎您一下,您一睡着,我再扎您一下。据说,一个人7天不睡,就会心力衰竭而死。您这个岁数,5天就够了。
麦克开什么玩笑,你是在拖延时间吗?再说,你睡着的时候,我再睡不就行了。你以为我们这是在过家家吗?能不能认真点!我可是为你好!
白先生怎么就急眼了!我在网上查了另一种方法。说是17世纪“欧洲30年战争”期间发明了一种叫“笑刑”的酷刑,即将犯人或战俘的手脚捆得牢牢的,在脚底上涂满蜂蜜、白糖汁或食盐,然后牵来一只山羊,让它尽兴地大舔脚底上的美味涂料。羊的舌头上都是粗糙的颗粒,这样,就使得受刑者奇痒难忍,无法克制,最后会因为狂笑不止导致缺氧窒息而死。这个可以吧?
麦克这个可以。但哪里找山羊?(麦克看着白先生,示意他就是那只羊。)
白先生我可不会去舔您的脚心。(走上前掀开麦克脚边的被子。)您怎么还穿着袜子。(又慢吞吞故弄玄虚脱掉他的袜子。)
麦克我当然穿着袜子,因为我脚特别容易冰凉。
【白先生放好袜子,起身到抽屉里找东西。这个过程有点慢,麦克显得有些紧张。
麦克我说你能不能快点。这感觉真像是在等着受刑,像是案板上的肉,就等着被你砍一刀,特别难受。
【白先生发现了麦克身上的羽绒马甲,然后过去从一个小缝里够东西出来。
麦克你干嘛呢?哎!这是我儿子给我买的……
【白先生从羽绒马甲里抽出来几根白色的羽毛,得意洋洋地展示给麦克看。
【然后他走向麦克,按着他的脚,用羽毛摩擦麦克的脚心。
【麦克忍不住哈哈大笑。他的腿不能动,但有知觉,他上半身拼命地挣扎着,把枕头都拨拉到了地上。
麦克啊,啊!(麦克高高地举起大拇指,白先生并没有放手。)快停下来,救命,我……
【玉玲突然推门进来。
【白先生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麦克特别狼狈地斜躺在床上喘着粗气。
玉玲对不起,我打扰你们了!(麦克和白先生面面相觑)我, 我,我刚才听到有人喊救命,所以我,没什么事我先走了。(玉玲走一半又折返回来,捡起地上的枕头,递到白先生手里。又转身匆忙下。)
麦克看看吧,我就说她——
白先生说什么呢?现在我们实验第三个方法。(忽然拿起枕头摁在了麦克的脸上,麦克下意识地挣扎了几个,然后就不挣扎了。白先生观察着麦克的大拇指,没见伸出来,于是一直按着不放。)老爷子您还真是坚挺,这次我非让你再次求饶不可,这可是你自找的啊!(大约一分钟之后,麦克依然没有动静。)不会是真死了吧?(他慌忙拿开枕头。起初他害怕是麦克在逗他,所以保持着警惕,直到意识到麦克是真不行了。他伸出手摸了摸麦克的鼻孔,吓了一条,手迅速弹了回来。)我操!你还真死了!(他慌乱地不知道该如何使好,猛然想起来于是开始给麦克做心脏复苏,做了一会儿,又开始做人工呼吸,大约一分钟左右,只见麦克长出了一口气,苏醒了过来。)你这个老东西,吓死我了!为什么不伸大拇指?为什么?
麦克(麦克咳嗽着,大口喘着气,抓着白先生的手,让他把枕头继续往自己脸上摁。)为什么要停下来?
白先生(恍然大悟)操!你他妈还真是要死啊!你这不是害我吗?你真是为老不尊,你这是借刀杀人,你这是,你这是,你这是(他寻找着自己知道的词汇),你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你这是……(白先生在房间像一头狮子一样来回走动,嘴里嘟囔着他能想到的“恶毒”的词汇。)
麦克你是什么?一个懦夫,一个女人,对,你是一个女人,连自己妈妈的痛苦都没法解决,你不是一个女人是什么?(嘲讽地)刚好我已经有八年没有碰过女人了,谢谢你刚才的一吻。
【这时,玉玲刚好又推门进来,听到了这句话。她显得比刚才更尴尬。她走到白先生面前,把一包东西交到白先生手里边。
玉玲这位老先生说你在到处找钱,这是两万块,你先用着,不够我再帮你凑。就当是我借你的,以后你再还我。(她一口气说完,转身就走。)
白先生(追了几步)哎,哎!你回来!
麦克(对着白先生)哎!她不会是吃我这个老头子的醋了吧?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平板电脑视频聊天的声音响起。
【麦克和白先生找着声音,他们看到了床头放着的平板电脑。
【白先生拿了起来。
白先生一个男的,是不是您儿子?(他递到麦克面前。)
麦克(迅速坐直了)是我儿子!(梳子给我,梳子,快点!白先生从抽屉里找出梳子,与此同时麦克飞快地整理好衣服,坐端正。)
白先生又不是去找工作,是您儿子,您至于吗?帮您接通了啊。
【接通的声音。背景音比较嘈杂。
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爸。
麦克哎!乖,你这是在机场呢?
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是啊爸,我们乐队正准备去巴黎11区的巴塔克兰剧院演出。我们一大早就起来坐大巴到机场,我很久没有起这么早了,我想着这个时间给你打电话刚刚好,你是在用我给你买的Ipad听电话吗?我早就想给你买了,就是怕你一个人在国内,没有人教你用,你的那些老朋友们肯定也不会。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学会了!(他一口气说完,麦克根本插不上话。)
麦克我病房里的一个——(停顿。)朋友教我的。(他把屏幕转向了白先生的方向。)
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大叔,Danke sehr! 啊!谢谢!
白先生(冲着屏幕抬了一下手算是打招呼,对麦克)什么?
麦克(把屏幕转过来)Danke sehr! 就是非常感谢的意思。
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继续兴奋且自说自话地)爸,这是我第一次去巴黎演出,我超兴奋,其中有一首歌是写给你的,叫《光滑的飞翔》,写的是我和哥哥小时候,你带着我们坐飞机来回飞的时光。我们在飞机上,我记得我第一次看到阿尔卑斯的情景,看到山顶的雪,后来又看到日出把万里之上的云都染成了金黄。我把这都写进了我的歌词里,我真想你来看我的表演啊!我哥说,等他从南极回来的时候,想接你来这边疗养,他希望你不要固执,不要再拒绝了,我也想请你再慎重考虑一下他的建议,他准备请更专业的人来照顾你,这样我们也可以经常看到你。
麦克你哥去了南极?你让他穿厚一点啊!
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是啊,我哥去了南极,是不是超厉害!我请他给我带陨石回来,不过下次见到他可能是半年之后啦。(背景音中传出机场广播通告的声音。有人在用半生不熟的中文催促:麦林,快点!)爸爸,我要挂了,我爱你爸爸!
【挂断的声音。
【麦克收拾好平板电脑,他半躺在床上,一言不发。
白先生您有这么优秀的两个儿子,这么爱你,您为什么还……
麦克(沉默良久)他们虽然爱我,但已经不再需要我了。
第六场
【幻灯片投射在舞台的一角。
【幻灯片展示着阿尔卑斯山,从舷窗里望出去看到的金黄的云层,以及欧洲各地的风光。
【这是麦克曾经游历过的地方:广阔、壮丽,无比美好。
第七场
【次日。病房里。
【麦克半躺在床上。他试图够床头的水杯,可是水杯放得有点远,他一直没能够到。他几次看向玉玲的方向,想要求助玉玲帮忙。
【玉玲站在两个床的中间,她背对着麦克,面朝老太太的床位。她觉察到了背后的动静,但她没有回头,她附身整理老太太的床铺。
【就这样一直沉默着,气氛有些尴尬。
麦克我得向你道个歉。
玉玲(转过半个身子)道歉?
麦克上次我轰你走,是因为,因为我拉在了自己的裤子上,当时咱们也不熟悉,你又是个女同志,我觉得特别尴尬,所以有些失态。
玉玲没关系。我知道的,(她过去把水杯递到麦克手里。)后来他给我说了。(她指了指白先生母亲躺着的方向,她口中的这个“他”,就是白先生。)要不要我推你到窗户边晒晒太阳?
麦克啊!不了不了,谢谢!我能和你说说话吗?(不等玉玲回答,赶忙补充)其实以前不太熟悉的人,我很少主动说话的。
玉玲好!我们聊聊,我也想说说话。
麦克你告诉小白说,你楼上亲戚生病了,你来照顾,所以每天能顺便过来帮他打饭。
玉玲是啊。
麦克也就小白这种榆木脑袋相信。楼上都是高干病房,很少对外开放,而且有专业的护工,根本不需要亲戚来照顾的。
玉玲你怎么知道的?
麦克你是怕小白不让你帮忙,所以找了一个他能接受的理由,是吗?(玉玲表示默认)你看,我说对了吧!我怎么知道的?我以前就住在楼上,那个房间有独立的卫生间、有厨房、有会客室,还有一个阳台,窗户也很大,躺在床上就能看到窗外公园里的风景。公园里每天都有很多人在钓鱼。有些钓鱼的人带着自己的狗:腊肠犬、京巴、贵宾,还有德国黑背,狗就陪在他们的身边,甚至有些人通宵在那儿钓鱼,他们用会发光的鱼漂,一闪一闪的,子夜时分他们在……哦!子时,就是晚上11点到第二天的1点,每隔两个小时就是一个时辰——他们子夜时分在,三更也在。晚上月亮会倒影在水面上,有时候水里的月亮是圆的,有时候是一个月牙,你会觉得月亮似乎是另一个鱼钩。(自言自语)月亮在钓什么呢?
玉玲我不相信,这么好,你为什么还要搬下来?
麦克为什么呢?护工很专业,但不会和你多说话,他们有他们的规定。我的对门住的是其他的病人。几乎每天都有人死,每天都能听到家属在哭。白天,黑夜。前一刻你还看到那个人在那里吃别人喂的东西,下一刻就有一张白床单盖在了他的脸上。我就这样一个人隔着门上小窗子的玻璃,看着对面的病房。当一个人去世时,所有的亲人都会聚集在一起,那间病房里的人才真正多起来。因为这些家属平时需要忙各种工作啊,不可能每时每刻都陪着你等死。
玉玲我妈去世的时候,也是这样,之前基本都是我照顾,然后走的那天,来了一些亲戚朋友。我一个堂嫂拿出一个剪刀,剪开我妈的衣服,给她换衣服,就像打开一个从远处邮寄过来的包裹一样,当时我就崩溃了。
麦克(接着玉玲的话)直到有一天晚上,我醒过来,看到对面病房里的床又空了,我忽然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感到特别恐惧。我不是怕死,我怕死亡背后的东西。后来,我就赶紧托关系让医生帮我换房间。好不容易,才搬下来。
玉玲就是这间吗?
麦克不,这已经是我换的第4个房间了!我在欧洲的那三十年,看了太多好的风景。退休后回来,在我腿脚还能动的时候,我又几乎走遍了国内的所有山山水水。现在,在这个城市,我所有能联系上的老朋友都已经走了,我被丢弃在了这个地方,就像大部队都撤退了,只剩下你一个人在战斗。我已经被包围了,就在这个病房里,困守在这里,我永远也出不去了,我只能同归于尽。那些风景,是要有人陪着一起看的,否则你只会越看越孤独,直到看得浑身都生出寒意。我特别羡慕小白他妈,有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儿子,因为不争气,所以哪儿也去不了,在妈妈老了的时候,可以始终陪在自己身边。(对玉玲)我是不是很自私?(玉玲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两人沉默着。忽然发问)你觉得小白这个人怎么样?
玉玲他是个好人。
麦克仅仅是个好人?
玉玲我和他是同事。他的事厂里的人都知道,大家还曾经为他妈捐过款。他是个热心肠的人,在他妈妈生病之前,厂子里很多家庭困难的同事都得过他的帮助。
麦克你为什么一定要来帮他?
玉玲我前夫是个赌鬼,我嫁给他之后没有过一天好日子,他输了钱,就酗酒,就骂人,后来还动手打人。他打我就算了,还打女儿。我就和他离了婚。后来他不放过我,去我们厂里闹,揪着我的头发打我,被老白看见了,老白和几个工友就上去把他揍了一顿,后来每次下班,老白和几个工友都一起送我回家。我感激他。
麦克现在你前夫呢?
玉玲在牢里,这一辈子恐怕也出不来了。
麦克只是感激,没有别的想法?
玉玲我不敢有别的想法,我只想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也来帮帮他。我担心他这样黑天白夜的熬,身体要不了多久就垮了,还怎么照顾老太太呢?我女儿现在也上大学了,我一个人,除了上班,也没别的事。再说,我女儿也支持我,我女儿也很感激他。
第八场
【与第七场同一天。]
【麦克睡着了。
【白先生在母亲床前讲述童年的一件往事。
白先生妈,我记得有一年傍晚我爸骑车带着我,从外婆家回来,就是那种很大的二八永久车。过一座桥的时候,咔哒一声,好像是车链子掉了。我爸就下来检查,车链子好好的,我爸就又骑车,但车链子还是那种没有挂上的感觉,然后我爸就把我从后座抱到前边,点了一支烟开始抽,边抽边骂。后来,回到家,我就病了,胡言乱语的,你们就带我去见一个老太婆,她用一根筷子,放在碗里,碗里有水,筷子就在立在那里,也不倒。然后,她又盛了一碗米,慢慢的一碗白米,用一块红布把碗口盖起来,就用碗口对着我的脑门晃来晃去,嘴巴里一直念念有词,过了一会儿,她揭开红布,碗里的米少了些,露出一个坑,老太婆就说,你家乖乖掉魂了。要回去喊魂。
【玉玲上。手里拿了一些物品。
玉玲这是酒精,我还问人要了一些艾叶,等一下我帮老太太擦擦身子。
白先生谢谢你了。
玉玲我去咱们工厂之前,给人家当过保姆,刚好学过一点护理。(忙前忙后,准备着水盆,加凉水、热水,试着水温,有条不紊。)
白先生这我倒没听说过。
玉玲因为之前没告诉过任何人啊。刚才你是在给老太太说话么?
白先生嗯!是啊。
玉玲说说话好,有利于老太太恢复,要经常说话的。
白先生(停顿)昨天下午医生说,已经脑死亡了。(玉玲停下了手中的活,然后更卖力的干起来。)
玉玲(鼓励地)没事,那也是要说说话的,再说,医生的话,也不能全信。
白先生我正在给我妈说我小时候丢魂的事。
玉玲你也丢过魂啊!我不知道我小的时候有没有,不过我听工友们说过。听说丢魂了要喊的。
白先生是要喊的。
玉玲怎么喊?
白先生我也记不清了。喊的时候我是睡着的,我也是听我妈后来说的。我妈和我爸先是烧香,每个角落里都拜拜,然后打开门和窗户,我爸在门口用一把扫帚敲门槛,喊:白娃,回来吧!我妈就在窗户边,用一个勺子敲碗,说:白娃,回来啦!他们就这样的敲,不停的喊。这是我记得的关于我爸唯一的事,我当时好像虽然睡着了,但能听到他们喊的声音。甚至现在,我都不知道这一幕是不是真的?我很想问问我妈,这些事是不是真的。
玉玲来!帮我一下。帮我翻一下老太太的身子。(对老太太)大妈,我给你擦身子啦,先要给你翻一下身,哎!对了,就这样。(玉玲仔细地帮老太太擦着身子,每次翻动她都会提前和老太太沟通,似乎老太太能听到一样。起初白先生手足无措地配合着,后来他站在一旁,看着玉玲的一举一动,能看出来他被玉玲打动了。)现在开始擦后背,对了,水温烫不烫?这水里我加了酒精,和艾叶。接下来我要擦腿了啊,你看你,好久没走动了,腿都是凉的,等一会儿擦完了我再给您揉揉。等我一下啊,我再去给你加点热水,暖暖身子。(她试图站起来,却差一点摔倒在地,白先生赶忙扶着她,她揉着自己的腿。)腿麻了!
第九场
【保持暗场。
【白先生给玉玲打电话的声音。
【观众们就在黑暗里听着两个人打电话。
白先生喂,还在吗?
玉玲(抽泣的声音。停顿。)在。
白先生你哭了?
玉玲我高兴。
白先生(停顿。)其实,除了刚才说的,我还有一些话要给你说。
玉玲恩。你说。
白先生还是等以后再说吧。
玉玲好。
白先生我好久没回家住了。这个小房子,在我最难的时候,有好多次我都想把它卖掉。但一想到我妈走了以后,房子如果再没了,这个家可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所以就一直没卖。
玉玲我懂。
白先生今晚我一个人面对这个房子,面对这间屋,怎么也睡不着。我的一生就在我眼前晃着,像过电影一样。我妈瘫痪了整整十年,如果能替她我真想替她。妻子女儿都走了,扪心自问,你说我后悔吗?我后悔!要不是看到她刚刚四十多岁,就因为照顾女儿和我妈,日夜操劳头发都花白了,我根本不会放她走。她很爱女儿,女儿跟着她,我放心。
玉玲恩。我明白。
白先生我当时真不知道还有其他什么别的选择。
玉玲你已经尽力了。
白先生我尽力了?有时候我真想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大吼几声。(停顿。)我决定了,我也想明白了,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明天准备让医生拔掉管子,我当初既然放她们娘俩走,如今我就应该也放我妈走。
玉玲我相信老太太一定希望你这么做。她肯定不希望你像现在这样活着。拔了管子,她也解脱了。
白先生也许吧!(停顿。手机响起两声电量低的提示音。)我手机快没电了,挂了啊,我得去准备准备了,明天给我妈换一件干净的衣服。
玉玲好。
【挂电话的声音。
第十场
【次日一大早。病房外。
【白先生上。他手里拎着一个袋子,袋子里应该是他给母亲准备的新衣服。
【他在病房外犹豫了一会儿。门后仿佛就是新的生活。他既期待又害怕。然后他推门进入病房。
【他的动作停住了,浑身僵硬地站在门口。
【麦克看着他。
【老太太的床位空了。
麦克老太太昨晚病犯了,打你电话不通,一直占线,没抢救过来。走了。
【白先生不敢相信这一切,他缓慢地走到母亲床前。袋子掉在了地上。
【他背对着观众,能明显感觉到他在哭。
白先生(轻轻地)妈,您为什么就不能等一等我?
麦克你节哀啊!孩子。这对于你们母子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白先生昨晚,我已经做了决定,准备今天拔掉妈妈的管子,让她走。
麦克你母亲也许感应到了,所以……
白先生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麦克那应该是怎样?
白先生(自责地)十年了,我为什么就不能多坚持一天?
麦克十年了,你已经坚持的够久了。
白先生可是,你知道吗?我已经做了决定,准备今天拔掉妈妈的管子。
麦克相信你妈妈也会同意你的决定。
白先生我以前的的确确想过让我妈解脱,很纯粹很纯粹,但今天我做这个决定是有私心的。从昨天晚上开始,我有了杂念,我不光是想让我妈解脱,我可能更多地想让自己解脱。
麦克这有什么区别啊?
白先生你不会明白的。我真该死啊!我真该死啊!(他把脸埋在枕头里,大声哭起来。)妈,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
【许久,他缓缓起身,抱着枕头坐在床边。
【他忽然快步走向麦克,把枕头朝麦克脸上使劲地摁下去。
【麦克本能地在挣扎。
【白先生使劲地按着枕头,边按边哭。
【麦克挣扎时把一个杯子碰到了地上。"啪"的一声响,使白先生猛然清醒。他慌忙把枕头拿开,麦克大声地咳嗽着,同时用尽力气,向他摆手,示意他继续。但白先生再也没勇气了,他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麦克彻底陷入绝望,甚至还有一些恐慌。整个病房死一般安静。
【过了一会儿,白先生又推门进来。他迅速地关上门,把身体靠在门上以防止有人进来。然后他快步走到母亲床前,拿起刚才忘在了地上的袋子,转身准备再次离开。
【麦克像找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吃力地向他喊。
麦克帮帮我!
【白先生停住了,他捡起地上的枕头,麦克起身伸手想要抓住白先生的手。白先生把手缩了回去。他后退了一步。
麦克帮帮我吧!(他使出了浑身的力气,从床上滚到了床下,试图接近白先生。)求求你,帮帮我。别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小白!
【白先生把手中的枕头放到他母亲的床上。
【麦克无望地看着白先生。
【白先生俯身抱起麦克。麦克挣扎着,他们滚在了一起。白先生换了个姿势去抱麦克。
【麦克伸出手,使劲地打着白先生。打他的耳光,打他能够到的任何地方。
【白先生不做任何反抗,他一声不吭地把麦克拖到床上。
【麦克还在挣扎,白先生用双手紧紧地抱着麦克。他看着窗外,开始讲窗外的风景。
白先生今天是星期天吧?你看天多好啊!多蓝啊!难得的没有霾。公园里人真多,以前孩子们踢足球的地方,人们搭起了一个帐篷,应该是有马戏表演,排了好长好长的队。2005年的时候,我曾经和妻子一起带我女儿来这里看过马戏表演。那天我女儿高兴坏了,我们在那块草坪照过一张相片,就是那种照完之后就出相片的那种相机。(随着白先生的讲述,麦克渐渐停止了挣扎安静下来。然后清晨的阳光缓缓照进病房,刚好映在麦克的脸上,金黄金黄的。)开演前,我妻子的手机不小心掉到了座位下面,因为是临时搭建的表演场地,所以那种座位是可以伸缩的,下面是空的。然后我就绕到后面,钻到了下面去找,我妻子在上面指挥,下面太黑了,空间也很小,忙活了有十分钟吧,还是没有够到。这时工作人员拿来了手电筒,我女儿自告奋勇地爬进去,我照着手电,我妻子就用我的手机打她的手机,很快就找到了。找到后,我女儿很兴奋,举起手机让我看,却不小心被上面支架刮伤了手,留了好多血。包扎的时候,女儿没有哭,还惦记着看马戏表演。那天,女儿带伤看了表演,那个小丑还挑了我女儿上台参与互动,她就带着手上的伤,和一群小狗在上面跳绳,她就在上面跳啊跳啊,跳啊跳啊,可高兴了。(说着,他走到窗口,呆呆地看着窗外。)
【开门的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平静。一个年轻的护士抱着一床被子走了进来。
实习护士你们怎么私自把床位调了啊?赶紧调过来,不能随便换的,护士长说了,这个床位已经安排了别人,下午就会搬过来。
白先生您好,这位护士,之前没见过,您贵姓啊?
实习护士我是刚分过来实习的,有什么事,你说。
白先生是这样啊,这位老爷子啊,早就住进来了,刚好现在这个床位空出来了,应该换到窗口去住,等老爷子走了,不对,呸!总之啊,是吧?有个先来后到。
实习护士住在哪里有什么分别?
白先生区别大了,窗口可以呼吸到新鲜空气,有利于病人康复嘛!
实习护士如果有利于康复,之前床位的老太太怎么还救不活啊?
白先生(一时语塞)这样吧,您帮我请示一下你们护士长,看看行不行,反正也不费您多大事,不行了再说,好吧?谢谢您,谢谢您了!求您帮这个忙。(拱手诚恳地哀求护士。)
实习护士好吧好吧!我去问问。(护士下。少倾,护士拿着一个本子上。)护士长同意了,家属签个字吧。
【白先生看了看麦克,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走过去在签字栏郑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全剧完)
2016年12月17日初稿
2017年 3月13日二稿
剧本编辑校对:刘云
ps:
《麦克白的秘密》2017年5月10日首演于北京西区剧场,首演导演:蒋博宁。
【编者按】
2015年8月,在《安的秘密》首演当天,编剧柳亚刀发起了“安的计划”。该计划倡议编剧们面向全国高校和其他非商业团体开放原创剧本版权,免费授权给高校学生剧社和民间剧团非盈利演出。
随后,该计划得到了空间戏剧、光纬戏剧、和新剧本创作平台等单位的联合支持。目前,“安的计划”已有6位编剧加入,北京、上海、厦门和陕西等地多所高校申请排演相关剧目。
除开放非商业版权外,“安的计划”还给予申请演出的团体3000-5000元的演出经费支持,凡该计划演出过的剧目的舞美、灯光、音乐、服化等设计方案也将免费共享。
“安的计划”申请方式:发邮件到kongjianxiju@163.com索取申请表格;项目负责人微信fj19901122ye
声明:“安的计划”剧本只对高校和非商业剧团无偿开放,如进行商业演出或者剧本改编,请与作者本人联系版权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