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何如,如梦之梦。
我骑着白马,穿过空无一人的荒芜街道,坍塌的塔楼,和摇摇欲坠的摩天轮,没有光彩也,没有说话,他们啊,被埋进厚厚的,不见底的尘埃里。
没完没了的风把圆滚滚的山削得嶙峋且佝偻,溪水蜿蜒而下,逶迤如蛇。错落有致的光秃秃的树,怀抱着巨石,傻乎乎地矗立着,突兀又滑稽地皱着眉眼。
山鹰从远处飞来,盘旋着哀鸣着,像在念一首嘲笑的诗。我引弓搭箭,射穿了它腥红如球的双眼,失了明的鹰惊慌失措地扑扇着翅膀,稳住了身子便调转了方向,朝着氤氲着重重云峦的山谷飞去,箭梢的铃铛被高空的风吹摆,和着阴柔的雨拍打石崖,仿佛欢快的回家的歌。
年迈的老马,停止了咀嚼缰绳,它卯足了气力,循着飞鸟的痕迹,一头撞进了厚实的山林迷雾。
冲吧阿猜,踏上你的老路,碾碎我的荆棘和旧梦。白马阿猜带着我横冲直撞,剧烈的颠簸,颤得我头晕目眩,最终完全晕厥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一面垂直的悬崖边,遍布青苔的石头上,趴着无数不知名的虫子,出神间,听到阿猜悲伤的嘶鸣。它朝着山顶张望着,却也没有谁与它来和。
我起身,眼前是隆起的堡状峰顶。弯弯曲曲的一条石砌小路尽头,是一座佛寺,在幽暗不见光的石丛里,却庄严不减。
寺门虚掩着,我探着脑袋往里面张望,除了佛像和烛台,空无一物。推开吱呀的斑驳木门,我径直往院里走去。
"施主……"
"可曾想得透彻了?"
佛堂里忽然传来沧桑又空渺的嗓音,它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可又真真切切的就在我耳畔。
别找了,我,就在这里。见我惊慌失措,四下寻找无果,他终于刻意提高了分贝,悠长的调像是吟唱。
踱步到他面前,我还是不敢相信,跟我絮絮叨的就是眼前的这尊佛像,干瘪的身体,紧闭的双眼,盘着双腿,一道又一道深嵌的皱纹,和很多很多年间,看过的无数的木雕,披染着茶油的佛,别无二致。
你,还活着吗?我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冷冰冰的毫无生气。
立地成佛,何谓生死。
他舒展了眉头,微微睁开眼,淡淡地说,你终于还是来了。等了你一千多年,不过佛渡有缘之人,兜兜转转,百转千回,又有何妨。
我看见他满是慈悲的嘴眼,突然内心无限惆怅,那数十万个孤单和寒冷,难以入眠的夜晚,洒下的静谧温柔的月光,从来也没有,照亮荒草离离的野旷。
请,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收拾了汹涌如海浪的情绪翻滚,我冷冷淡淡地问。
由执我法,二障皆生。痴儿,你又何苦追究那些前尘故往。
那你是谁?我盯着他的双眼,透过那层业已皱揉变形的面目,每一个神态拿捏却越来越熟悉。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痴障,既已踏入我佛门,还放不下凡世执障吗?
他当然放不下!
没等我回答,身后便传来一声愤恨的怒吼。我抬起头,一个穿着藏色袍子的道士,从头顶轻盈跃过,又稳稳当当地落在我跟和尚之间。
小兄弟,你可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给骗了。道士边说着边向我走来,头发随意垂散,花白的胡子几乎拖到地面,像极了戏台上的神仙。
那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吗?我为什么会到了这里?
老道士蹙着眉头,面露难色地看着我。
那你还记得些什么呢?
我记得,我记得我一直在找她,趟过了山河湖泊,翻越了高山远岭,披星戴月,食甘饮露。
那你找到了吗?
几百年前,我在一条小河边见到了她的尸体,她美得像从来也没有经历过时光,安祥如同熟睡的婴孩。
我亲手埋葬了她,从此就一直沿着这条河,溯流而上。
一开始,我想知道是谁杀死了她,后来我走着走着,突然发现除了这,已经没了前行的理由。再到后来,我就只是走着活着,也忘了为什么活着就要走着。
昙无最,看来你还真是守口如瓶啊。
道士转过身去,对着已然睁开眼的和尚一句讥问。
你面前的这座寺名为柳寺,对面山头上的矮屋子是我的庙宇,唤为柏庙。我和和尚手植两树,以树命名道场,就是提醒着不要忘记你,要等着有一天你终究能够回来。
可是我的内心却一阵风起云涌,这个名字,一下子炸开了封存记忆的最后一道铁闸,各种各样的情绪,就不再拘束,喷薄而发。
那时候他意气风发,在万众瞩目下,慷慨激昂,尽显舌辩之能。
我也再记不清他说了什么,也并无心听他们面红耳赤所争论的所谓正统。
我只是悲伤地躺在偌大的宫殿里,想着她再也见不到我,再不能对我诉说和在耳畔轻哼一首重逢的歌。
我偷偷告诉她,我快要修成了,我告诉她,等我变成了人的样子,还是会在原地守候着,矢志不渝。
可是他们却不由分说地伐倒了我,让我去听一场异常无趣无意义的论战;他们都急于向摇摆不定的皇帝证明,他们的法,不仅能解人间愁绪万千,更有甚者,连我这样的老树精怪也能够被感化。
可是,我就是根冥顽不灵的烂木头,栉风沐雨,享人间神秀无尽,也不会对,佛陀和老子的出世先后有任何兴趣。
从宫里逃脱后,我回到生长的山坡,荒凉的只剩下偌大的树桩,和一地的粉色花瓣。我丢了根,丢了魂,也丢了她,落魄毫无方向,流浪,浪迹,天涯。
所以,你就是姜斌吗?当年清道观的翘楚,却是一点也不似从前了。
老道士怔怔看着寺外的白马,若有所思着点点头,倒是你哦,不论佛法无边,还是道法天地,终究还是,触碰不了你。
昙无最,分开了合十的双手,长舒一口气,取经人的马,也终于是来了吗?
该来的总归会来。我知道,她也来过,告诉我,是谁杀了她?
我抢步到他俩中间,怒火中烧。
这里没有凶手,你所见的只是她死去的过去,躯壳。
千百年了,只有执着的人才能到到达这里,白马阿猜送回了取经人,却再不要做回过去的自己。
而你,生生世世执着的莫过于她。
你们呢?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要争出高下和先后吗?
柳寺,柏庙,融觉清,没完没了吗?
那么,她呢?
她是执着的桃花。
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在一场春雨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满心失落,惆怅满腹,可是,不论如何,我还是要找到她。
白马阿猜和我告别了寺庙,走向来时的悬崖。天渐渐暗下来,灰蒙蒙的,雨,淅淅沥沥飘落下来,草儿钻出土壤,周遭低矮的一丛丛树,吐出了千千万万的花苞儿。
我停下脚步,耳畔传来花儿紧锣密鼓开放的声音。就在下一秒,目之所及,尽是粉红桃花点缀世界。
真的是你吗?我闻到空气里她的味道,眼眶里噙着泪,委屈和兴奋,一时交错,难以辨分。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我一直在等你啊,很久很久以前,我就说要和你一起生长,经历风雨,盛开和怒放。
悬崖下的河猛地翻起波澜,月亮和太阳一起半沉在水里,死去的小白龙和粗壮的桃园木,被一浪浪推向不知尽的天际。
我摩娑着白马,抱着花团锦簇的枝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听见她咯咯地笑,心中默念一声再见。
就这样,超渡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