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来了,春天仿佛有了心事般慢了下来,城市像一个受了潮的纸箱子被雨水按着往下沉落,街道被掩了眉目,像待字闺中的小家碧玉。我坐在24小时书店里看落地窗外的行人四下逃散,像草原上受惊的马群。
书店里舒缓的轻音乐抵消着重重雨声,我把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翻到了尾页,这时有三个冒冒失失的男生慌不择路地来到书店避雨,他们像迷失的小鹿打量着四周,然后互相推搡着从邻近的书架挑了三本书坐下来有意无意地看。我看着他们互相打闹,窃窃私语的模样,仿佛看到光阴渡口有始发地未知的船只将要靠岸,我摊开书,往事倒映在素白的纸张上画卷般次第铺开。
大三结束后大家就像迁徙的候鸟各奔东西,在多数人选择回乡子承父业与留校进修时我和阿姚还有子逸决定搭伙进入社会实习,而当时我们还没有意识到城市这座陌生的孤岛上蔓生着的是清喜的花树还是长满刺的荆棘。
离开校园进入社会远没有想象中的顺遂,找住处时会遇到巧舌如簧的中介,住所确定下来后房间的分配又成了问题,紧接着就是日用品与柴米油盐,再加上一些老旧电器的维修保养,安顿下来后我们的钱包也进行了彻底的瘦身。
实习的工作暂时悬而未定,我们在家翻着网上密密麻麻的招聘启示,给不同公司的官方邮箱投简历,然后搭乘人满为患的公交去面试。那段时光像一个波段绵长的尾音,我们是被现状抽打,不停旋转的陀螺,没有休止停息的间隔。
很快,我和阿姚的实习计划都有了着落,在刚起步的工作室给设计师当助理,每天要画效果图,做汇表,写报告,打印资料,偶尔还要陪经理出外勤,日子忙忙碌碌,又昼夜不分,像一个飘忽不定的音符。子逸并没有按专业找工作,刚开学时他就在寝室的卧谈会上严重声明专业是他爸帮忙选的,他想学的是广告设计,于是他进了一家广告公司,虽然待遇低福利少,但他却每天乐在其中。
但平静的湖面总会被路过的风抚出轻微的涟漪。入冬后天气转凉,阿姚的情绪也一下子坠入低谷。首先是因为考核的最后一项不过关他没被录用,紧接着家里人又趁热打铁地让他回家相亲并且帮他找好了出路,但生性执拗的他并没有接受家里人的安排,还在电话里跟他们大吵了一架。
入夜后我们想请客帮阿姚改善心情,那晚我们三人走在车流如潮的街道上,阿姚像丢了坚果的松鼠始终垂头丧气着。
“他们凭什么安排我的人生。”我就是想在这打拼。”阿姚还不依不饶地抱怨着。
“别想太多,他们也是为了你好。”我们安慰道,之后阿姚就一直沉默着,那时我们其实也跟进退两难的阿姚一样被身边的人投以质疑的目光。那天后阿姚继续投简历,去参加过场般的面试,而我和子逸就这样安分守己地投入俗常生活中像一颗无人问津的砂砾。
时间一晃到了毕业季,心灰意冷的阿姚终于选择跟家里人妥协,子逸也准备在房子到期后去南方寻找机会。人影幢幢的毕业聚会上阿姚醉得像只发疯的犀牛,他握着空空的酒杯一直喋喋不休着自己想在这座城市里安身立命,我们能够体会到他那时的心境,可是就跟多数进驻城市的年轻面孔一样,无论我们有多么尖锐的角都无法刺穿城市的铜墙铁壁。
八月一过,夏天远去,我们像牛奶咖啡在《明天,你好》里唱的那样在举杯后都走散,重头翻过旧相簿,我们仿佛是几部热映的泡沫剧里串场的临时演员,被强行推入城市这座封闭的大剧院,在经历频繁的换场与忙乱的落幕后依旧要回归各自的剧目里继续演绎。
雨停了,像一个故事讲到了结尾。我把书小心翼翼地放回原位准备回家,繁盛煦暖的日光又凿破云的城墙泼墨般倾洒,干净清冽的空气里混合着微醺的草木花香,人们如蝼蚁般纷纷涌入公交站台。
而我依然行走在城市里,和倦怠的实习生抢占公交,把面包纸屑扔给扫荡孤寂的清洁工,在电梯里听妆容艳丽的高级白领八卦,整理拷贝好文件交给上级,午餐时间和开朗的服务生谈天说地,下班后和神采奕奕的中学生交肩而过,途中调侃循规蹈矩的交警,然后进门前接过快递员递来的快件。
城市是隐于光阴背后的小偷,公交与地铁是它的作案工具,四通八达的马路街衢是它的行动路线,等到一群不明真相的人入住,它便夙兴夜寐地窃取人们身上的青春与年华,损耗带不走的热忱与精力,到了暗夜疲惫的人们反应过来,它早已是另一番歌舞升平的模样。
这是困居于城的人们都会收到的礼遇,一腔热血地踏入这片繁华的沃土,却长年累月地被城市的欲念浸泡且汲取身上的养分,直至成为一具空洞的皮囊。
对于那时刚刚来到城市的我们而言,城市是片孤立的海,海平面下流动着四季与晨昏,我们是深水处逆流而上的鱼,被寒流与礁石碰撞地头破血流,被身后席卷一切的庞然大物追赶,也只是想在城市里找一处可以暂时歇脚与休整的净土,然后重整行装,继续负重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