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天,我记不得自己是怎样跑回家的了。
我在滂沱的大雨中,冒着天空扭曲的闪电,跑过停在院门口那辆熟悉的出租车,我已累地气喘吁吁。
我扶着小院的铁栅门,任凭雨水把头发浇成了落汤鸡,铁栅门的质感清晰又真实。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我的眼很涩。
父亲用铁锨在小院葡萄架下的湿地上踩挖,瘦小的身子藏在宽大的黑色雨衣里,旁边的地上躺着那件人形的包裹……。
“爸---”我大劲地喊了他一句,但声音却没有想像地那么响亮。
“……”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一时却没有转身。
“我都看到了!”我鼓足了勇气,感觉仅仅说出就是对他的伤害或背叛,但我却不得不说!
我不能再说给任何人了呀!
他脚旁的葡萄树是妈妈在的时候他俩一起栽的。我已记不得她的样子了,她在我六岁的时候就离开了我们,而我现在已经十七岁了!即便如此,也还没有大到能容得下这么大秘密的地步!
父亲把手上的铁锨狠狠地插在脚下的浮土上,然后脱下头上的雨帽转过身来。
他走到我跟前,把两手放在我的肩膀说:“我如何都是要死的,你怎么办?”
“……”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你要照顾好自己!”
没有了秘密,心里却象失去了什么似地,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以后你会想起爸爸吗?---不想也罢,只要你好好的。”他叹了一口气,“以后你就是一个人了,你要做一个好人!”
“不!---”我明白他的意思,但这决不是我的想法,我不愿意失去他。
眼泪又流下来,我没有去管它。
他想要蹲下来,“孩子,我要给你留下……”
“不!我也不要杀人犯!”在我用力把他推开的同时,我感觉心悸瞬间增强,心跳开始如小鹿乱撞一般。
呼吸急促---濒临死亡---激喘---抽搐---。
2
我分明是看到了6岁的自己,穿着白色的小背心,一个人在下街公园的细雨中奔跑。
他的脸很脏,睁着惊恐的眼睛,哭喊着母亲的名字。手里还紧攥着一把绿色的肿手花死死地没有放开。
公园里起风了,甬道垂下的枝条依次闪开,灌木蘸了雨水的叶子抽在他的脸上。
记忆里没有母亲的样子,她的脸早已经模糊不清。画面也没有背景的声音,甚至没有自己的哭声,但他的呼喊分明没有停止。他哭喊着期待女人能够转身,来平息他的恐惧,可是没有出现,母亲的离开甚至没有脚步的声音。
在同样空旷的风雨中,这孤独的、无依无靠的呼喊声使我感到一阵战栗。
恐慌什么呢?是和母亲分离的那份撕痛?还是肿手花白色乳液的背叛?这些不连贯的思绪里跳动着惊诧和懵懂、残忍与渴望,就像夏天刚开始的样子。
不知是风中灌木的叶子,还是护士的衣袖打在我的脸上。总之,我的眼里流着泪水。
不!这声音不是当时自己追赶母亲时的脚步声,是护士的防滑胶底鞋摩擦着地面。父亲的板车也没有装上万滑轮,是救护床在医院的光滑楼道上急转。
随之而来的记忆是父亲拉着板车在雨中奔跑,6岁的我躺在被雨打湿的车箱里,嘴脸肿地一踏糊涂。路上,我分明是看到了街坊活了一百多岁的六保妈。她穿着一身黑棉布的衣裤,一手提着一只草编的蒲团,一手拄着一根黑色的拐杖,她的身子还没有那拐杖高。她把父亲拦住,把脸凑到我的面前,她的脸布满了深深地皱纹,眼神空洞无物,还包了个黑的头巾。
她看了看平板车上我肿胀的脸,问:“做坏事了吧?”
我像是在她身上发现了一种神秘的东西,以至于产生了敬畏,甚至是某种蛊惑。那头巾,那拐杖,都像是死神的装扮。
父亲说:“没事,是肿手花中了毒!”
她把空了牙的下腭往上抬了几抬,说:“看肿地,我还以为把我的枣偷了呢,这么胖。锤子哟!白色的汁水可不都是奶水哇!走!走跟我找你妈去!”
“滚开,你个死老婆子!”就在我眯着肿胀的眼睛,惊恐万分时,我听到父亲把“死神”揍翻在地,他宽大的黑色雨衣在风中发出哗哗的响声,“死神”麻利地起身逐渐离我远去。
父亲是在和“死神”打斗吗?我分明在雨夜里看到那个尸体被父亲背起。
他原本是靠在下街公园水塔旁边的砖堆上,他就那么低着头,盘腿坐着。一道雷电的光照下,我看到了父亲的脸,包在雨衣的帽沿里,咬着下嘴唇,两手从死尸的腋下伸出,挟在他的胸前。没看错的,电光中旁边灌木上的蜘蛛网好似都是那么地分明!是父亲在雨夜里把尸体挟起,头朝后扛在了肩膀上。
我是跟在他的出租车后面跑回来的吗?
如果是,我又为什么看到6岁的自己还在那具尸体的旁边哭泣呢?他又丢了什么呢?
哪一个是真实的自己,哪个又是在梦中呢?
我所有的记忆都被格式化了,我的情绪就像是在梦里,只剩下了躺在急救床上的身体外壳。在当时,我也试图说服自己,这一瞬间就和白色的汁液里藏着的惊悚一样,是一种不可预料。但这次中毒的是父亲而不是我,分明是不一样的感觉!
3
这太阳象医院里的无影灯一样的刺眼!
印象中还有一些零星碎片,那是一个更早几天的上午,天空清澈透明。我跟着几个孩子在公园里奔跑,四周是松软的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我们奔跑着、追逐着,阳光温暖地涂抹地公园的树木、草地、还有我们的身体上。
“有死人!快看---”我循着声音先看了同伙的脸,我至今记得他苍白的脸色,他的嘴唇被吓地哆哆嗦嗦,“那边有个死人!”
在我意识里回忆当时转头的一瞬间,我眼前又浮现了雨夜里光电中父亲的眼睛,我是那么地惧怕,这惧怕就像是一阵电流,激地我四肢痉挛,神志不清。四周如此寂静,恐惧逐渐扩张,这是死亡的感觉吗?
4
他们终究还是追来了,有两个精干的男警察和一个好看的女警站在一个老头子的轮椅后面。尽管他们隐瞒了身份,但我知道他们是来盗取我心中的那个“秘密”的。
强壮的女护士对着轮椅上的老头说:“教授几位辛苦了,这就是你们要找的小孩。”
“情况怎么样?”坐在轮椅上的老头问。
“这几天,一直躺在病床上,精神状态十分不好,羊癫犯了几次,每次都很吓人,鬼附身了似地。”
老头和其它几位便装的警察对了个眼色,几人点了点头。
在二楼的一间诊疗室里,我被安排坐在一张老旧的木椅上,老头掏出一张证件,声称是医院里的心理医师,对我进行了一次心理“催眠治疗”,并告诉我这种治疗可以终止我的焦虑,消除对事物的恐惧,并嘱咐我今后要以新的正确态度面对生活,走出内心的阴影。
当时,强壮的女护士就在我的身后,那两个精干的男警察和好看的女警站在老头子的轮椅后面。
老头从怀里拿出一块怀表,垂在空中摆动着,让我盯着看,并且要仔细倾听指针走动的声音。
就像妈妈离开的那天,我把她的鞋子藏到了被窝里,静静地躲在葡萄树下看着他们两个人找了半天,但还是没有能挡住妈妈的离开。今天为了阻止父亲的分别,我又要做这样的努力了。尽管这坚守同样脆弱地让我感到害怕。
我的眼皮越来越沉,慢慢闭上了眼睛。
一个声音遥远而又清晰:下雨了,听到滴嗒嗒的雨声了吗?
雨中,院里葡萄树上的叶子是那样的浓郁,那是妈妈在的时候和父亲一起种下的。自她走后,父亲常常看着葡萄树发呆,他从树荫里坐着,从树荫里站起,等待着我放学回来。在院墙角的树荫下,经常放着几个凉透的西瓜,它们紧紧地挨在一起……
“我听到了。”这是我的声音。
“你正走在下街公园里,栀子花的味道很浓,闻到了吗?”
家门口安静的街道上,时而晴朗时而阴晦的天空,下着或骤或稀的雨,一缕凉风吹来,吹落路边梧桐树叶子上的积水,在水泥路面的水洼里,溅起一片涟漪。街道两旁栽种着栀子花,白色的花瓣使得附近的空气变得芬芳。
“是的,我闻到了,街道两边的路面上,满是大雨淋落的白色大花瓣。”
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在雨中飞驰,父亲带我坐在他出租车副驾的位置上,雨刷将这个城市的轮廓变得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混合着外面哗哗的雨声,车里的收音机播放着熟悉的音乐。
车子开过下街公园门前的林荫大道,父亲喜欢把车窗打开一条缝隙,点上一支烟,雨中湿润的空气进来,挟带着栀子花的芳香。直到我在父亲出租车的副驾工具箱里看到了他的病检报告……。
“看到公园里的那个水塔了吗?”老头子的声音。
“水塔?是那个经常有几个年轻人唱歌的地方吗?是的,我看到了,它就在那儿,它是那么地清晰,旁边是下街公园的脐湖,雨中有些混浊,湖面上游船间是绿色的荷叶……”
“注意水塔!你还看到了什么?”
“不---,一个穿着黑色雨衣的人,背着一个死人---不,我不要看见。”
那座水塔瞬间变成了黑白的色彩,周围丛生的杂草变得阴森恐怖,好象黑夜雷电过后黑暗中暂时的存像,也像是阳光下看着胶片里的影像,影像里黑色的雨衣被雨水打湿,反射着白色的闪电。闪电中,男人背着一具尸体,嘴里嘀咕着:老兄,你都去那边享福了,我还在这边遭罪呢……。
“穿雨衣的人长什么样?”问话的声音更加地急切。
“这个人---我---不熟,我认识---”。
“他是谁?!”诱导的声音带着迫切和催促。
“啊!不!”我大叫一声,睁开了双眼。不,这是我的秘密,我一定要坚守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