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自远方来”这一句,曰“朋”,曰“远”,则“友”与“近”,全在其中了。
郑康成注此云,同门曰朋,同志曰友。与友相较,朋则稍微疏阔一点,而又是从远方来,那么平时并不密接,就可知矣。强调“既疏且远”,则“又密又近”者,更何论矣。古文中,这样的表达法,乃惯见常闻,就像我们现在口头常语所谓“连如此都可以,那么如彼还有什么可说的”。
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同门同志,成己成物,教学相长,疏密远近,来聚而悦乐,道同齐味,欢然适愿,那是“知人人知”之极致了。程子曰,悦在心,乐主发散在外。这是说由独乐而至众乐,与下文的“人不知”之所谓,对照着来读,则思过半矣。
我们平常人,说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已经是很好,要再往下说,就觉得难说,说不好,干脆就绕过去,不提了。
而孔子高明,就高明在“说下去”。学而时习之,那是“成己”。“有朋自远方来”,那是“成己成物”,道同齐味,当然是愉悦。但是,成己却成不了物,“人不知”,那该怎么办呢?
孔子说,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皇侃义疏云:“人不知”有二解:一是古之学者为己,己已得道,他人不见知亦不愠怒;一是君子不求备于一人,若人有钝根而不知解,则恕之而不怒也。此二解,分别甚细,一是人不明白我,或者说不理解我,而我却是并不生气;一是人学而又学,却老是不明白,难以甚解,你却不恼怒他,不去责他“太笨,怎么这样还不懂”。
这二解,看似有别,其实倒是一样。这里有个隔与不隔的关系。人己有隔,而大道不隔,到底是喜是愠?如是喜,那是重于道,而非人己之间也;如是愠,那是但求人己不隔,却与大道往往相隔。
拿学习中的知解之一解而言,己知人不知而怒,则己不知而人知,就易于妒也。那就直往“人己之间”钻进去了,要摆脱出来就难了。
而从别人对自己的理解之别一解而言,所谓“人不知”的情况是常有的,即使“愠怒”,看着也是难免。朱子说得坦率,不知而不愠,“逆而难”,也即是说,愠倒是人的本然天性或者说第一反应,而不愠却是逆着人的性子,由后天而养成,所以要办到就难。只是有了前面的学而时习之,而有盛德,不厌不倦,才能“难而不难”。
此外如新约里的耶稣,履海而来,门徒害怕地大喊:“这是鬼怪。”耶稣全不愠怒,对他们说,宽心,是我,别怕。这种“不知而不愠”,则全赖对于门徒信仰自己的那一份信心,由信而信也。
(发表于上海奉贤报“古华风”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