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秋日时光||我亲历的安乐死

花花的照片

一场秋雨一层凉,接连不断的几场雨让湛蓝的天空渐变成了灰白色,薄薄的水雾在空气中飘来荡去,桂花已经碎了一地,残留的暗香依旧四处弥漫着,秋的凉意越来越明显了。

每到换季,我总会去到花市,挑选合季节合心意的花卉带回家来装点四季。今年也不例外,昨天早早就去了花市,挑了许多的盆花也选了很多的鲜花,准备装点阳台,也好好地过一把插花瘾。

弄到半夜每个房间都摆好了我插的花,细细打量之际,募然发现自己今天选的花材没有鲜明的色彩,也没有温柔的颜色,竟全部是清一色的怀旧色调:桔梗花是清色中带着暗红,菊花是桔黄里掺着铁锈色,玫瑰是淡紫色的却明显是灰调的紫,就连配的花叶也不明艳,蒙着一层灰。

我的眼眶忽然间就热了,眼泪没来由地落了下来,潜意识依然把我的悲伤从花材的颜色里映印了出来。那些灰调那些怀旧色分别就是我心中的怀念啊……

四年了,这是花花离开我的第四个秋天了。她走的时候把她的一滴眼泪放在了我的心里,所以毎当秋季来临,天空的高远,红透了的果实,桂花香弥漫的气息里,甚至有着美丽传说象征团圆的中秋节,都在我的心上涂抺了一层悲伤的颜色,就如今天买回来的花材的颜色,那些怀旧的灰调无意间又泄漏了留在心里的那一滴眼泪……

照片中的狗狗有个通俗的名字:花花,她是一只陪伴了我十年的汪星人。

四年前的中元节,花花的口腔忽然大量地出血,我吓得魂飞魄散,急急地把她送到医院。熟悉她的兽医检查后告诉我,因为一年前她做了切除子宫的手术,这是手术后遗症的反应。他开了些止血的药,让我带花花回家观察症状。

花花吃了药血倒是止住了,略好些的她喜欢躲在沙发下的小角落里不愿出来了。事实上做完手术后的这一年里,她常常躲在角落里一个人呆着。后来我才听人说,狗狗通常都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离开,他们躲起来偷偷地让死神带他们走,他们不愿意主人看到他们死去的样子。

果然中秋节的前一周,花花口腔又开始出血,准确地说是在大口大口地吐血了,吐得让身体都虚脱了一般。我只好拿张毯子包好她,放在一只军绿色的帆布袋子里,斜挎在肩膀上,背着她又去医院。

虽近中秋,那年的秋老虎却格外的厉害,我们顶着炎炎烈日穿行在小巷里,她在布袋里露一颗小脑袋出来换气,气若游丝的样子,越发显着我和她在彼时的相依为命。

到了医院,再次查血做检查,医生摇头让我做好最后的准备。正说着她的病情,远在青岛的先生打来了电话:“花花怎么样呀?”这是我们永远的卷首语。

“花花......挺好的。”我犹豫着停顿了一下。

“她到底怎么了?”心细如发的先生马上警觉了。

“她又吐血了,我现在在医院里。”

“你看好她,我马上回来。”不等我回答,电话已经挂断了。

我忍着心里的痛,放花花进笼子输液,她爬在笼子里,眼睛依然清亮透明,只是看上去有些虚弱而已,即便有医生的警告,我依然无法相信她会离开我,按常理小狗狗可以活十五年左右的,我相信科学的力量。

输了一下午的液,她看上去精神了许多。我把她包好依旧放进帆布包里,背着她回家。一路走一路看她露出的小脑袋,她的眼晴怔怔地看我,那目光里没有忧伤和绝望,依旧是毫无保留的依恋和信任。

我们依旧穿行小巷回家,路过一座每天都会路过的教堂,正是晚上的七点钟,刚敲过的钟声回响着,里面正在做着弥撒。我被钟声吸引,心中有所触动似的,从不信教的我背着她在教堂边站了许久,我在心中默念,愿上帝保佑她度过此劫,愿上帝多给我们一些相伴的时日。

晚风习习,我们就这么在教堂的钟声里祈祷着,十年了我无法想象她会就这么离开我,我一直偏执地以为她可以活到十五岁。

尤其这几年先生在青岛工作的时间越来越多,大多的时日都是花花陪我,倘若没有她,日子不知少了多少烟火气和欢笑声。十年,她象一个精灵一般,用尾巴把快乐撒在了家中的每个角落里,也把快乐的种子撒在了我的心上。十年,实在是我己经离不开她了。我甚至觉得没有花花存在的未来,我是无依无靠的。

就在前一年的冬天,我得了重感冒,半夜里使劲地咳嗽。花花着急地跳到我的肚子上,我咳一声,她就用爪子抚触我的脸一下,眼睛里全是按捺不住的焦急。看她这般情急,我都忍着咳嗽不敢让她太过担忧。

而平日里那些有她的琐碎记忆更是不胜枚举,比如把她当作“树洞”,讲我不告诉任何人的心事,她安静地听,看我不开心了就会主动跳到我的腿上,紧紧地贴着象个暖炉一样,片刻就化掉了我心里的冰块。这样的次数多了,连带着我的心脏都越来越柔软了,甚至那些生活带来的硬石也慢慢融化了。十年里,说不尽的琐碎日常,她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我们回到家,我把她从布包里抱出来,放在沙发上,她看上去似乎又好了一些,居然从沙发上跳了下去,在屋里走了一圈。我略略松口气打开手机,看到信息,先生已经在回成都的飞机上了。

半夜先生到家,花花看到他欢喜之余,撑着站了起来,有力无力地摇着尾巴。这一夜她安然睡在先生的怀里。

第二天先生带她去输液了,我则下班后直接去的医院,她在笼子里看到我进来,马上就站了起来,掩饰不住的高兴。我坐在她的身边,她把脑袋朝向我,嘴里发出“咕咕咕咕咕”的声音,我把头凑过去仔细听,她还是咕咕咕地说着什么,神情有些急切。

“她已经同我这样讲了一上午话了。”先生告诉我。

“花花,你是告诉我你病好了吗?”我摸着她的小脑袋问她,她依旧看我,我忽然感到无法承受她这样绝对依恋的目光,我怕再也不会有人像她这样看我了。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过来,花花是在强撑等巴巴回来见最后一面,她一直咕咕咕的,是在和我们道别了,又是在叮嘱着我们往后没有她要好好生活。这大约这就是人类的“回光返照”吧。

然而当时的我愚钝得只有一份窃喜,我以为她已经挺过了这一关。待她输好液,我们抱着她回家的路上,我再一次在教堂门口停下来,祈祷并感谢上帝。

回了家放她下来,她的气力似乎足了些,脚步也轻盈了,每个房间都慢慢地溜了一遍,然后主动睡在了我给她买的蓝白条纹的毯子上。

大约一个小时以后,她忽然开始浑身抽搐,紧接着发出极其痛苦的呻吟声,呻吟声越来越大,她的四肢也开始僵硬起来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们大惊失色,看着花花痛苦的样子,想到离开医院时医生的警告,我们知道,我们恐惧的事情终于还是来了。

花花的呻吟声渐渐变成了哀嚎,显然身体承受着极大的痛苦,那一声声的,也切割着我们的心。我们相对无言,再次抱起她去往医院。

天色已晚,一路上除了花花的哀嚎声,周围死一般的沉寂。我们都知道要面临抉择了。

狗狗在这个世界上拥有唯一的一种优于人类的特权,那就是他们不受法律约束,可以享受安乐死。他们可以由主人帮他们选择无痛苦的死去。我和先生从前就有过约定:如果花花病重并且痛苦,我们会选择让她安乐死,我们不愿她受无谓的罪。尽管亲眼看着她被死神带走,是一件极其残酷的事情。

医院里医生无可明状地再次揺头:“我早就提醒过你们的,看你们实在舍不得她,才开药输液看到底能维持多久,现在真的不必再救了。”

我的眼泪瞬间哗哗哗地流下来,恍惚间我听到医生在和先生说安乐死的事情。

我紧紧抱着已经快嚎不出声的花花,她的四肢已经无法弯曲了,可是她的身体还是温热的,怎么能够就这样离开呢。

“看她不叫了,能不能再缓一缓。”我几乎是在哀求,但也自知无法再坚持,任由先生抱起了花花。

我看着他怀中的花花,她的眼睛已经半闭着了,无力再看我了。

医生开始检查她的腿,他找到凸显的血管部位,剪干净上面的毛。先生紧紧抱住她,轻轻地亲吻她的小脑袋,斗大的泪珠无声地砸了下来。

医生把针扎进血管,推动了针管......

夜晚的11点23分,花花的腿微微地颤抖了一下,呼吸先变得急促起来,慢慢地没有了声息,半闭着的眼睛依旧睁着。

我半蹲着,脸紧贴着她的头,哭倒在地。我们的花花,就这样,在她爱的人的注目下,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轻轻地合上她半闭的眼睛,再也没有象天上的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睛无限信任地看我了,再也没有象暖炉一样温暖的身躯来融化我心里的坚冰了。再也没有了......


图片来自电脑屏保

我木然地用毯子包好她,把她抱在怀中。我记得我曾对她说过,待她走时我要把她埋在家中院子里的樱桃树下,那样等到来年时,满树的樱桃都会是她亮晶晶的眼睛。

可彼时我还没有院子,新的房子正在装修中,小区里倒是有一个很大很美的后院,曾以为会是花花的乐园。没想到她没有等到这一天。

我们决定自己在新房子的后院把她火化,把骨灰埋进现在家中阳台上冬青树的花盆里,待装修完成再一起搬过来。否则我怕我们日后搬了新家,她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们带上花花的日常用具,一路买好汽油径自到了小区的后院。先生又从新家的装修现场收拢了一些木材,拿到了后院,夹起了一个柴堆。

我摸一摸怀中的花花,又凑到鼻子前闻她的呼吸,我怕她还活着,我怕烧伤她。只是她真的已经手脚冰冷了,我把包她的毯子铺在地上,把她全身裹好,轻轻放在了柴堆上。然后把她的项圈、她喜欢的公仔,她最喜欢的“西莎”狗粮统统堆在了她的身边。

先生小心地把汽油浇在她的身上,点燃了打火机。

火熊熊地燃烧起来,衬得四周一片死寂。连马路上的汽车声都消失了。

我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看着火光,火光里是时空隧道,许多的画面在回放。

我看见她小时候的模样,看见我对她最开始的嫌弃,也看见她努力跳到我坐的椅子的身后,小心翼翼地舔我,我拗不过她,只好给她一块我正在吃的巧克力,她就安安静静地坐在我身后,与我结下了第一份友好。

我看见在我最孤单的时候,拿起《与神对话》、《设置密码》这些直面心灵的书,如书中所述勇敢面对自己数十载遗留下的伤痛,心如刀割、身心俱焚的时候,她紧紧贴在我身边,用她均匀的呼吸声平复我的情绪,令我从难耐的往事中走出来,紧紧拥抱心中那个受伤的小女孩。

而那个心中的小女孩有着和花花一样清亮的眼睛。“也许花花就是我心中那个小女孩的化身。”我看着她的眼睛同样也紧紧地抱住她,那一刻是相依为命、更是心灵相通。我对她打开了隐匿自己的避难所,那里有我心中的一切苦难幸福乃至邪恶的念头,我对她毫无保留毫不设防,统统对她敞开,把她当作“树洞”,与她结下这一份绝对信任的情缘。那一刻仿佛尼釆痛骂鞭打马的马夫,与马一起抱头痛哭。只是因为花花的贴心相伴,我也没有尼釆的聪慧,我没有疯掉。

而那一夜的火光中我却几乎疯掉......

先生怕木材不够又去了新家的工地,留我独自一人陪着花花。夜色已经更加深沉了,进入了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间段,快近中秋的天空上挂着几近满月的月亮,死沉沉的没有光亮,象极了死人屋里一盏忘了熄灭的灯。我沉浸在时光隧道里任泪水木然地流淌着。忽然我听到了急促的喘气声。

喘气声越来越大,我四处望去只有树影的一片黑暗,没有任何声音从黑暗中发出。顺着声音我望向火光,那火堆之上出现了花花的身形,一点点一点点地向上升起,喘气声一点点一点点地小下来,我惊骇之际看着她的小小身躯越升越高,消失在空中!

没错,也许我是疯了,我看见了花花的灵魂,我看见她的灵魂来向我告别了。

我从石凳上慢慢站起来,和她告別,我知道我的泪水里含着喜悦,我为这喜悦感到幸福。

从此以后的秋天都涂上了一层怀念的颜色......


花花,今夜的这束花送给你




后记

我在刚开始学着写文章的时候,总想着要好好写一写狗狗,但笔下的小黑总也不生动,想把他与我现在的生活比作生命的牧歌,,却又总觉得缺了些什么,我想是我一直不愿去回首与花花的这段时光,那一段时光的涅槃重生里,花花是上帝派来陪我战胜自己心魔的小伙伴。所以若生命的牧歌是我拟定的人生旋律,花花是牧歌的卷首语,若是没有她,我根本进入了伊甸园的门!

今夜刚好是花花的祭日,含泪写下此文以作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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