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拯救贫穷,却拯救不了贫穷的灵魂

我递给她1000卢比,换成人民币不过100块,卡帕罗却高兴得差点又要脱衣服,说平常两个小时她最多只能赚300卢比。

从瑞士被遣返回国后,我决计不再干出卖良心赚钱的行当,08年正是英文热,要开奥运会了,电视上广播里大街小巷都在说着学英语。

我用攒的钱买了几本英语书,白天在工地做工,晚上去网吧,搜英语视频看。

不会音标,就对着拼音往上标发音,我也不学那些动辄几十个词的长难句,就搜常用英语,每天晚上睡觉前捧着一个手掌大小的、记满句子的小本本硬背,虽然学得慢,但胜在有耐心,一年多学下来,简单交流是够用了。

学英语的时候我没报什么别的想法,纯粹是不甘心一辈子做体力劳动,总觉得自己该学点什么,工地的劳动强度大,一天下来两只胳膊就跟不是自己的似的,但就是这种不能一辈子卖体力的想法,支撑着我学英语。

正是这个想法,给了我去印度赚钱的机会。

工地里的二队长老高和我同省,因此平常走得近些,他不像我,性子活泛,门路也多。

也是运气好,那几年正赶上中国国内建筑业膨胀,中国人能吃苦,劳动力充足又廉价,因此不少国家都愿意把工程包给中国。

其中就有印度,印度那两年趁着IT热输出了不少IT工程,但工程师却很稀缺,大兴土木一类的他们自己干不了,基建主要都是包给中日韩这些国家。

三月底老高有一天回来得特别晚,他喝了不少酒,一回工棚就兴冲冲地把已经睡着的我摇醒,“小张,有个发财的机会你愿不愿意去?”

“发财”两个字瞬间让我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愿意,当然愿意!"

“大老板包了个去印度修桥的工程,我想着你小子不是一直学英语吗,给你推荐了个副队长干。”

我眼睛一亮,“能赚多少钱?”

老高神神秘秘地捂着嘴朝我笑,无声地比了个八,意思是八万,“不按工期按工程结,只要干完了就是这个数。”

我就这样第二次出国,虽然是去印度,但比偷渡去瑞士那次,我的心里踏实了不止一点半点。

印度人很奇怪,他们可以忍受任何西方国家甚至是日本拖他们的工期,唯独不能容忍中国,或许因为他们对发展中国家有着近乎于偏激的仇视,或许因为中国人不用他们本地的劳动力。

中国建筑公司从来都是从国内带着大批农民工过去,圈在工棚里,日夜赶工,因为是按工程结,越早干完对我们来说越有利,因此也没有什么人抱怨。

只是印度靠近赤道,终年高温热得出奇,紫外线也厉害,后背上的皮肤被晒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一天下来背上常常脱了一层皮,躺在床上又痛又痒,十分难受。

西方国家劳动力精贵,不得不用印度劳动力,而中国人不用印度人则是因为不划算,印度人的身体素质并不好,一个中国工人能做的活,如果雇佣印度人可能需要两个或者更多。

印度的人口与中国差距并不大,因为卫生条件不好,人均寿命不长,青壮年其实很多,但想在印度找体力劳动者却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因为很多人不愿意做。

一些贱民宁可去做掏厕所,也不愿意去做收入高得多的体力劳动。

印度的文盲率有三四成,全民信教,贱民是比最低等种姓首陀罗还要低等的人,他们中很多没有受过教育,又非常相信轮回转世的说法。

他们认为掏厕所是神委任给他们的工作,他们必须要一生严格照做,这样在下一辈子轮回的时候,如果感动了神灵,就可能转世成为婆罗门。

正是因为这样,虽然他们做着最低贱的工作,他们仍在内心有一种神圣的使命感,他们看不起那些为了赚钱而去从事别的劳动的人,认为他们生生世世都注定是贱民。

因为这些复杂的原因,中国公司更愿意用自己国家的劳动力,中国人骨子里吃苦肯干,不仅不会延误工期,甚至常常提前完成。

我因为会点英语,常常被老板派出去和老高一起采购材料,常常会在外住一夜,两个壮年时期的男人,夜晚总是格外难耐的。

第三次出去采购的时候,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恰好住在了桑格利,老高又露出了那种神秘的笑容," 小张,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我听到这话的时候心里咯噔一声,老高的嗜好其实有些难以启齿,他对成熟性感的女人没有什么兴趣,就喜欢那种十二三岁的少女。

现在想想,他大概是个恋童癖。

老高凭借着非凡的交际能力,和一个供货商打得火热,供货商有个很洋气的英文名字,叫史蒂芬。

史蒂芬开着一辆德国车,在孟买富人区有一栋别墅,孩子在美国读书,和别国的有钱人没有任何区别。

史蒂芬亲自把我和老高送到了一排低矮平房中格外不一样的建筑群前,虽然也是不过两三层的平房,却漆着鲜绿色的外墙,无数个穿着艳色纱丽的女人倚在门口,冲着往来路人妩媚地笑着。

她们身上有着我再熟悉不过的气息——风尘气。

史蒂芬笑着跟我们解释,这里是桑格利一个圣女聚集的区域。

之所以叫圣女,是因为最开始的圣女们是为神服务的。

可是神看不见摸不着,她们就为神的化身——高级僧侣们服务。

1989年,这种制度被废除,这一职业从地上转到了地下。

史蒂芬十分不屑地跟我们说:“哪怕是现在,每年都还得有几千个穷人家的少女成为圣妓。”

史蒂芬直接把我们带到了两个看起来不到十三岁的小姑娘面前,“卡帕罗,塔尔维,伺候好这两个客人。”史蒂芬显然不是第一次来,可那两个小姑娘似乎很害怕他,从见到他起就跪倒在地上不敢抬头。

老高迫不及待地领走了看起来年纪更小一些的塔尔维,我则被史蒂芬推进了另一间房间。

卡帕罗安静地跟进来,二话不说就要脱衣服,我赶紧制止她,小姑娘很疑惑,我只好尴尬地跟她说,“Just Talking。”

卡帕罗会说英文,只是口音很重,她说的第一句话是,“那你还会给我钱吗?”漂亮的大眼睛没有任何不好意思,甚至有一种远超过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成熟。

我递给她1000卢比,换成人民币不过100块,卡帕罗却高兴得差点又要脱衣服,说平常两个小时她最多只能赚300卢比。

我问她为什么那么害怕史蒂芬,卡帕罗说,“因为我是旃陀罗。”

我对印度的种姓不是很了解,看我疑惑,她继续解释道,“旃陀罗是地位最低的贱民,男的只能去当搬尸工,女孩就算当娼妓,很多人都不愿意碰她。”

旃陀罗之所以地位尤其低贱,是因为印度对越级结婚的极度排斥,如果高种姓女人嫁给了低种姓的男人,两个人都会变成贱民,生下来的孩子就会是旃陀罗。

印度的女人地位极其低,什么种姓的都一样,重男轻女的思想严重到灭绝人性的地步,信仰印度教的父亲可能会因为一头圣牛死去而痛不欲生,却在女儿喜欢上了贱民而活活把她烧死可以一滴眼泪都不掉。

卡帕罗的母亲就是婆罗门。

卡帕罗的母亲在26岁的时候和家里帅气的送报工私通了,被发现后直接被赶出了家门,从此父母对她不闻不问。她的母亲生了四个孩子,她是老三,底下还有一个妹妹。

印度上学其实很便宜,我问她,“你为什么不去上学呢?”

卡帕罗听见隔壁塔尔维一声赛过一声高的叫声,低下头,“如果我上学了,全家都要挨饿。”顿了顿,卡帕罗仰起头,眼神里有几分骄傲,“可是现在我能养活全家的人,那我就相当于他们的神了,不是吗?”

我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心里一阵心酸,她比家里的小堂妹大不了多少,想着妹妹还不过是个扑蝴蝶斗蛐蛐的天真少女,眼前这个小姑娘就已经承担起如此沉重的生活,我不禁有些难过,“你想上学吗,如果想的话,我可以帮你。”

卡帕罗的眼睛迅速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暗了下去,她摇摇头,“我是不可接触者,哥哥又成天和aghori(社群的定义词)混在一起,我不配去上学。”

我沉默了。

离开之前,我把身上所有的卢比都给了她,一共一万多,卡帕罗激动得哭了出来,我摸摸她的头,嘱咐她,“一定要用我给你的钱,去买几盒避孕套。”

圣妓是印度最容易得艾滋病的人群,百分之四十的圣妓都有艾滋病。

工期快结束的时候,老高又带着我去了一次桑格利,这次去,只有塔尔维在,我问她卡帕罗呢。

塔尔维一边热情地迎接老高,一边不以为意道,“她生病了,一直发烧,嘴巴里面都是泡,就自己回家了。”

我心里一惊,在瑞士干了那么久,我自然知道这不是什么好现象,很可能是艾滋病。

或许由于当初没有救下买当的愧疚,我想要帮助卡帕罗,向塔尔维要到了地址后,我拜托史蒂芬开车带我过去,他起初十分不愿意,说他不想去贱民窝里,但后来还是同意了。

卡帕罗家甚至不能叫做家,不过是一堆破烂的木头支架上挂了几片烂塑料布,卡帕罗的母亲一点看不出来曾经贵族小姐的模样,头发甚至已经白了不少,而卡帕罗并不在家里,因为害怕她得了传染病,家人将她丢在了一公里外的一片菜地里,自生自灭。

印度公立医院看病做手术其实都不花钱,但是只有大城市才有公立医院,她的父母不想花路费,更不愿意冒风险送她去,害怕传染给他们。

反正她是女孩,生来就是累赘。

找到卡帕罗的时候,她旁边还有一个人,赤裸着身体,身上只穿着一件护裆,头发乱蓬蓬的,浑身的皮肤呈灰白色,十分诡异,正拿着什么东西想要喂给卡帕罗。

但卡帕罗似乎十分抗拒,我赶忙快步走过去,定睛一看差点没吓晕过去,那个诡异男人正拿着的分明是一截人手。

我下意识地就打算攻击他,卡帕罗却激动地喊住我,“不要,他是我哥哥!”

“哥哥?”

卡帕罗点点头,看着已经跑远的诡异男人,“他当抬尸工的时候和aghori的人混在了一起,跟着他们一起相信尸体有神奇的力量。”卡帕罗神情有些悲伤,“可现在家里只有他肯来看我了。”

卡帕罗已经瘦得没有人形了,两只眼睛眼黄得可怕,在我的坚持下她被送进了医院,她并没有得艾滋病,只是免疫力低下,以及得了黄疸。

病好后,她依旧拒绝去上学,“公立学校太难上了,我这样的贱民就算考上了以后也不会有工作机会。”

我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卡帕罗生气地朝我咆哮,“我又没有去偷去抢,我靠我自己的劳动,以后可以赚很多钱你为什么要阻止我!”

我给卡帕罗足够回到桑格利的路费,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双脚站在泥泞里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去拯救别人呢。

再者,你或许可以拯救贫穷,但你很难拯救自认卑微的灵魂。




作者莫问,自由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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