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稻艸人
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满脑子想的都是:
你会成为我的救命恩人。
1.
2011年,我在一家餐厅打工了半年。暑假结束,武雨欣来店里应聘服务生,她个头不高,扎着低马尾,走到哪都爱把手背在身后。小欣是连云港人,高中之前都住在南京的爷爷奶奶家,面试申请表是我看着她填的,她的字和个头一样小小的。
写到教育经历时,我问她:“你小学琅琊路的?鼓楼区第二啊。”
她说:“恩。”
我直起腰板说:“我力学的,第一。”
她说:“但我初中上的金陵。”
我又自惭形秽:“我二十九中。”
店长让我代训小欣,我推三阻四,觉得骨子里有硬气的女孩不好相处。
小欣和其他的兼职生一样,对我这种全职生有着不约而同的距离感,她们每天都聚在一起讨论学校里的生活,劳动周考试周这些词都是我第一次听到。培训了几天店长瞧她干活利索,试用期还没过就决定把她留下来。
圣诞节将近,店长把采购装饰物的任务交给了我,小欣拜托我把她也带上,在路上她告诉我:她想在那天打烊前把毛泽叫过来。
小欣读的是专科,每周有四天留班,下班打卡前她都会打电话给毛泽,同级不同系的男朋友。小欣总跟他说方言,我听过几遍后才懂了几句:
“亲爱的,你到哪了?”
“恩,刚下班,你碰新街口地铁口等俺。”
“行,俺到那等你会儿。”
我选了四种颜色的彩带,老板娘在帮我打包:“你是想陪他过一次圣诞节吗?”
小欣说:“他家在灌南,我在赣榆,过年回家我们约好一起坐车,但春节不能一起过,我们就定下在放假前一起过圣诞节。”她抬头看见一个毛绒麋鹿挂在绳上,我拿下来问她:“你想把这个挂在店里什么位置?”
小欣抢过我手里的麋鹿:“这个我自费,不算店里成本。”
圣诞节那天,店里很忙,后厨一共推出了三十份情侣套餐,两小时里就卖了二十九份。
还有一份,是小欣的。
十点半,还剩下一桌客人,另外三个兼职生换完衣服回了学校。小欣选了一个靠窗的位子,铺了一张黄白相间的格子桌布,我端来赠送的红酒和水果拼盘,小欣接过一杯酒,说:“能不能把拼盘里的香蕉都去掉,换成其他的,他爱喝苹果汁,先别榨,放久了会变色。”
我把红酒和拼盘带回去给厨师处理,低头从出餐口向外张望,望见小欣捧着那杯酒的双手微微颤抖,紧接着一仰头,喝光了杯里全部的酒。
毛泽如约而至,本想上菜的小欣被我拦住,主食是墨西哥鸡肉薄饼和藏红花海鲜烩饭,汤品是土豆粒蓉汤、奶油蘑菇汤,最后的甜点是小欣特点的熔岩巧克力蛋糕。
两个人聊得很尽兴,我和值班的厨师趴在窗口不敢出声,小欣张嘴说了句话,毛泽就举起勺子喂给她一口蛋糕,沾了奶油的嘴唇慢慢上扬,坐在他面前的小欣像极了收到圣诞礼物的孩子。
二十分钟前,小欣告诉过我:等她吃了蛋糕,就把她带来的U盘插进音响。
最后那桌客人买了单,我拾起抹布和清洁喷壶去收拾,路过小欣那桌的时候,听见小欣说:“你知道为什么我会特意选了这款蛋糕吗?”
毛泽直摇头。
小欣冲他笑了笑,说:“巧克力是代表爱情的食物,你觉得熔岩巧克力代表了什么?”
毛泽揉了揉太阳穴:“代表了更好吃的巧克力吗?”
小欣撂下勺叉捂住嘴噗嗤一笑,眼睛不自觉地眯着,再小的视线里,都容纳了毛泽的全部。
U盘里是一首歌,张学友的:“而每过一天,每一天,这醉者,便爱你多些,再多些,至满泻;我最爱你与我这生一起,哪惧明天风高路斜。”
屋外有再多的悲欢离合,玻璃窗上也只有她望着他而露出的笑脸。
2.
12年,每天下班后的小欣都要走向店对面的那条马路,中间的马路很宽,东西方向共有六股车道,一眼望不到头的绿岛前端,是安置在斑马线上的安全岛。
那条马路上,偶尔会出现一个叫毛泽的男孩。
十月的南京不闷不燥,就是多雨,元旦晚会上的节目让话剧社的排练越来越紧凑,小欣和宿管阿姨打好招呼,每次都来上打烊班。
二十天后,南京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小欣是冒着雨冲进店里的,我问她:“怎么不带把伞?”
小欣掸掸头上的水珠,说:“我故意的,晚上就能喊毛泽来接我了。”
我问:“两个月没见过他了,今天文化部没活动吗?”
小欣竖起大拇指:“保准没有,我都打听好了。”
雨一直下到很晚,我做完结算后去清理门前卫生,借着明晃晃的车灯,看见一个男孩打着伞站在马路对面。
小欣换好衣服推开门,我说:“你拿店里的一把伞吧,明天来还。”
小欣说:“没事没事,雨也不大。”
绿灯刚一亮,小欣就仓皇地冲了出去,地面有积水,她踏下去的每一步都有摔倒的可能。
这一次不像平日里那样轻松,跑到安全岛上的时候绿灯仅剩下两秒钟,模糊地听见远处驶来的鸣笛声,小欣没有犹豫,毅然放下挡在头顶的双手,大步流星地迈上那级台阶。毛泽没有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她披上,也没有帮她梳理被雨水打乱的头发,只有全身湿透的小欣用双手搂住了他的左臂。
有辆车由南向西左转弯,在我的视线里与他们的背影逐渐交互成一点,远光灯从两人刻意保持的空隙里刺向我的眼。
再一次睁开,都是黑夜。
过了一个月,小欣在电话里说她急需用钱,让我赶紧送到学校去。等我打车赶到她们学校的时候,小欣正和三个女生站在南门,我跑过去把钱递给了小欣,旁边有个波波头的女生一下抢过小欣手里的钱,一边舔着唾沫数钱,一边在嘴里叨咕:“以后进我们宿舍的时候注意点,别毛手毛脚的,下次碰坏什么东西我们可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等她们人走了,我问小欣:“怎么回事?你碰坏什么了,要五百块钱?”
小欣说:“么事,”发现自己说的是方言怕我听不懂,又说了一句:“我没事,钱等发工资了还你。”
半个月后,又是一年圣诞节。还是那几道菜,那一份熔岩巧克力蛋糕,菜都上齐了,主人公却迟迟未到。
小欣拉开一侧的门,右脚点地倚在玻璃上,她的视线一直停留在马路那头,却在下意识地双手抱臂。有客人觉得太冷,让我去把门关上。
小欣转过头看向我:“你觉得毛泽他爱我吗?”
我本想开句玩笑,见她认了真,愣了愣才说:“也许爱吧,只是不懂如何去爱。”
小欣说:“我知道他没有那么喜欢我,但他却是第一个走进我世界里的人,我长年都待在一座无人岛上,是他划着小船出现在我眼前。他在船上,我在岛上,和他隔海相望的日子让我很快乐,快乐到几乎忘记这座岛上,仅我一人。”
我走到门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他能带你离开那座岛吗?”
小欣在暗里握紧拳头,说:“就算他不能来救我,只要站在船上向我招手,冲我微笑,我就会不顾一切地游进海里,用我的生命去往他在的方向。”
毛泽一直到我打烊结束才过来,两个人简单地吃完那顿情侣套餐,我锁上店门和他们一起在等红灯。毛泽因为迟到而感到内疚,一直没敢说话,小欣故意在讲方言,我就故意离他们远一点。
她吐字很慢,我也听懂了一点:“你相信是俺故意打坏那瓶香水的吗?”
毛泽说:“不信。”
绿灯亮了,他们一同走在斑马线上,我跟在后面。快要走上安全岛的时候,小欣问毛泽:“那你认为俺该相信她们说你和唐辰倩有关系吗?”
毛泽没回答,自顾自地加快脚步。
小欣突然停住站在安全岛的边缘,绿灯还剩下九秒,每一次倒数都闪动一下。她一直望着对面的毛泽,望着那根指示灯上的屏幕跳成红色,柏油路上有一道车灯迅速划过。
小欣默默地垂下头,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说:“我不信!”
然后毫无预兆地向前迈出一步,驶来的公交末班车拼命响着喇叭,我及时拉住小欣的胳膊,她的脚被收了回来,公交车侧面的广告纸与她拂面而过。惊魂未定的她看了一眼无动于衷的毛泽,眼泪就再也止不住。
冬夜里,她撕心裂肺的哭喊惊扰了那一片的暖气。
3.
又过了一年,店长被调回了上海,新来的店长有些夹生,我不想加班就趁着休息去参加了小欣的生日会。在学校旁的一家小饭馆包间里,十一个人围成一桌,小欣的五个室友还有三个话剧社里的社员,加上孤零零的毛泽和我。
吃到一半,生日蛋糕上了桌。我怕女孩子们会用奶油抹人脸,趁着帮服务员开门的机会溜了出去,在饭馆门口刚把烟点上,小欣就跟了出来,笑嘻嘻地望着我:“怎么?菜不好吃吗?”
我吐了口烟:“挺好的,你们,和好了?”
小欣与我站成一排,双手背在身后:“对啊,你觉得奇怪吗?”
我弹掉烟灰:“没有,只是觉得你很勇敢。”
小欣像个孩子一样把脚尖露出台阶,身体一下前倾,一下又向后仰:“那个女生是他的前女友,毛泽是被分手的。”
我问:“所以你知道他和那个女生暧昧不清?”
小欣说:“后来我才知道一点。”
我吸完最后一口,问:“那你还愿意和他在一起?”
小欣纵身一跃跳下台阶,在原地转了个圈:“我的爱情观里,在一起没有对与不对,只有值不值得。”
帮小欣过完生日,她就交了辞呈,说是要在宿舍好好备战考研。
13年的平安夜,小欣给我打来电话:“你今天什么班?我去把钱还给你。”
五点半,我们约在一家星巴克见面,我照着老样子点了两杯摩卡,小欣把我付账的手拦住,给自己换了一杯美式。
小欣把装钱的信封递给我,我塞进书包后问她:“复习得怎么样?”她没有回答,反倒是问了我一个问题:“那五百块钱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我问:“怎么回事?”
小欣抿了一口杯沿,表情很苦:“她们是艺术系的,那天我打了热水想回宿舍洗个头就来上班,刚进宿舍楼她们就告诉我有个快递是给我的,但上面写了毛泽的名字。我一听是毛泽,想都没想就跑进了她们宿舍,一推门我就看见那瓶香水的玻璃渣碎了一地。”
觉得奶味不够,我去吧台又要了一袋,晃着杯子问:“毛泽知道吗?”
小欣一口气喝完整杯美式,苦得整张脸都变了形:“他永远不会知道了。”
毛泽的前女友找他复合,毛泽答应了她,撇下了小欣。小欣告诉我她放弃了考研,想要回家。
我觉得不公平,就问她:“你不是很勇敢的吗?”
小欣在咖啡店门口拉紧衣领,说:“我游上了他的船,却发现船上根本没有我的位置,现在我回不去岛上,也没有人能带我离开。”
我用牙刷当鱼叉,用面包当木棍,用毛巾点篝火,用钥匙数星星。
你是我第一件,硬撑不下去的事情。
4.
夜里十点半,睡意渐沉的我被武雨欣的一通电话惊醒:“他和她现在站在洪武路的那座天桥上。”
我暴跳如雷:“赶紧拣点东西砸过去,石子啥的,冲脑袋砸!”
小欣说:“不用了,那个女孩收到我发给她的短信,狠狠扇了他一耳光。”
我狂拍手叫好:“漂亮,就该让他也吃次亏。”
小欣许久没说话,听筒里传出清晰的呼气声:“我本以为他会回来找我,甚至只要他拨个电话给我,我就立马冲上天桥抱住他。可是他没有,我让他们不欢而散,但第一次没有他的圣诞节,还是要来了。”
别担心,会有一个人踩着鸭子日行千里,在你的那座无人岛上触了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