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1937年7月,山东济宁。
他手握着一册书,眼睛注视着书中的文字,却心绪翻腾,始终无法集中精神读下去,聒噪的蝉声更令他烦躁不安,索性放下书,望着窗外呆呆的出起神来。
此时的中国历经百年屈辱,早已被列强们揍得鼻青脸肿,贫弱不堪之际,日寇铁蹄正蠢蠢欲动,时刻准备着破门而入,在中国大地上践踏驰骋。
作为一名风华正茂的国军军官,他的志向是保家卫国,情愿沙场裹尸,用“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壮烈激昂谱写一曲属于他这个时代的青春之歌。
但是,乔家是山东济宁的名门望族,身为乔家后代的他,必须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暂时抛却心中的远大志向,去娶一位他从未谋面的女子为妻。
他忿忿不平,却无力反抗。
他只知道未来的妻子姓张,与他同岁,出身书香门第。
好日子终于来临了,鞭炮鼓乐齐鸣声中,装扮得分外喜庆的大红花轿被抬进了乔家。
交拜天地、参拜祖先牌位、向父母长辈行礼等一系列繁琐的礼仪过后,新娘送入洞房,他则留在外面应付着满门宾客。
婚宴结束,宾客散去。夜深了,庭院里除了虫鸣声,一切都安静下来。
温馨精致的洞房里,他赌气似地揭去新娘头上的喜帕,看也不看,便爱搭不理地坐到远离新娘的地方,拿起一本书翻看起来。
22岁的男孩,虽然诗书满腹,恪守礼仪家训,却也略带年少轻狂。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一个温婉的声音:“辛苦了一天,洗个脚解解乏吧。”
他赶忙抬起头,看到身穿喜服的新娘:
眉眼清秀,娉娉婷婷,凤冠霞帔仍未褪去,袖子挽着,正端着一盆水羞涩地望着他,她的脸庞在大红喜烛的映照下,红扑扑的格外细腻柔和。
原本浓得化不开的愁绪与烦躁忽地一下全都荡漾开了,取而代之的是惊喜与手足无措。他没想到,与他共度一生的妻子竟如此美丽可人,而且如此兰心惠质。
见他愣怔着不答言,她盈盈一笑,把水盆放到他的脚边,毫不介意刚才的无视与冷落,自作主张帮他褪起鞋袜来。
他赶忙说:“哎不用,你快休息吧,我自己能洗。”
她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柔声叮嘱他坐好不要动,小心水盆打翻了。
见她坚持,他也心甘情愿的受用了。安静地洗了一小会儿,他忍不住与她聊起来,不知为何,他突然有很多话想跟她说。
他问:你平时在家喜欢做什么?念过书没有?
她答:“小时候,与家里的兄弟姐妹们一起,在家塾里学过千字文、三字经、唐诗三百首,父亲额外教我读过列女传、女德和女诫,近年来,做得最多的还是女红和烹饪。夫君想吃什么告诉我,我做给你吃。”
他也告诉她,自己是一名军人,身处乱世之中,此生唯一的志向是保家卫国,情愿在战场上舍生取义,否则山河破碎,何以为家?
他问:“如果有一天我去了战场,你会怎么想?怎么做?”
她沉吟片刻说:“丈夫是天,如果你去了战场,我定会以大义为重,绝不拖你的后腿。你放心,你走了,横竖我在家安心等着便是了。”
他既感激又欣慰,两个人默契地互看一眼,便不再说话了,一个想着心事,一个专心做着手里的事情。
清晨,穿戴一新的小夫妻携手拜见了公婆,此时的她,满头青丝挽成了新月型的妇人发髻,举止端庄,进退得体,知书明理。
公婆暗自点头,满意得不得了:不错,是个宜家宜室的好女子。
傍晚时分,趁着天色还亮,她坐在庭院里为他缝补军装上的开线处,不合体处也略作修改。
大雨将至,天气闷热得很,不一会儿,脸颊、脖颈处全是细密的汗珠。他体贴地拿过一把大蒲扇,卖力地替她搧着,她一边撩开拂到脸上的头发,一边笑着说:
“快别搧了,看,线都韧不进去了。”
他赶忙接过来,帮她把线韧进针孔里。
军装改好了,他上身一试,非常合身,她看着他,一身戎装的他英气逼人,与平时身穿青缎长衫的儒雅的他判若两人,她竟有些认不出来了。
夜里下起了雨,还伴着轰隆隆的雷声,第二天,雨仍然淅淅沥沥没有停歇的意思,两个人出不去门,便一整天都呆在卧房里。
由于还不太熟稔,所以起初两个人各忙各的互不干扰,他看书,她整理家务,忙了小半天,他忍不住劝她:
“别累着了,快歇会儿吧。”
她口里应着,手里依然忙碌着,他只得走过去,把她里的锈活儿放下,两个人终于坐在一起,读书,写字,下棋,聊天……。
一个人做起来枯燥无比的事情,两个人一起做就变成了陶然乐事。
如花美眷,闺中唱和,就是此情此景的最佳诠释吧。
第三天清晨,她兴奋地拉他起床,告诉他雨停了,庭院里的景色美极了。他半信半疑地下床推开窗户,阳光满室,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衬得心情舒畅无比。
早饭后,他拉着她的手在庭院里漫步,雨后的天空蓝得透彻,水塘里注满了很深的雨水,风吹过粼粼一片,里面傲然挺立着几株荷花,几片荷叶,篱笆里的各色月季顶着露珠,妖娆地盛开着。
两个人情致缠绵,一边欣赏美景,一边欢喜地说笑着。
夜深了,两个人并肩坐在廊下,深蓝色的夜空澄净无比,突然,一颗亮眼的星拖着一片光辉划过天空,待到两个人反应过来准备许愿时,长尾巴的星星已经消失在遥远的天际了。
这一刻,惟有天与地,惟有他与她。
第四天,报童们在街上举着报纸卖力地吆喝着,神色异样的人们聚在一起紧张地谈论着,所有人都在空气中嗅到了一丝非同寻常的气息——
震惊中外的七七事变爆发了,日本对华战争全面打响。
这一天,是1937年7月8日。
也正是这一天,他突然接到部队的加急电报,要求他即刻返回部队,严阵以待对抗迫在眉睫的抗日战争。号令如山,他不作他想,匆匆拜别父母和新婚妻子就返回部队了。
天命不可违,特殊的时代体现了它特殊的残酷性,个人的命运只能跟着时代的变化而走。就这样,新婚的美好时日仅仅过了三天就仓促结束了。
她怏怏不乐,内心充满了惆怅抑郁。庭院里,流水潺潺,绿意盎然,繁花似锦,但,他却不在了。
寂寞在内心弥漫着无处排遣,她提笔写下了“廖廖无人语,寂寂满庭芳”的诗句来,写罢,搁下笔,泪水,潸然落下。
她是一名独守空帏的传统女子,以后,她将日日夜夜守望着地平线,细数着日升日落,等待着去向远方的爱人的归期。
而他,自接到部队急报起,投身战场的热血激情与对爱妻的缱绻不舍在内心交融碰撞着,由于走得匆忙,他来不及对她临行嘱托,更无法互诉衷肠,多年来,他始终引以为憾事。
边关冷月下,记不清有多少次了,他在梦中频频回首,依稀看到新婚妻子,站在家中的庭院里,在轻风中飞扬着刘海,冲着他拈花微笑。
只惜梦已醒,佳人笑犹存。
一个极其平常的日子,一辆小汽车嘀嘀响着,稳稳地停在了乔家门口,他,终于回来了。
倚在门口等候多时的她按捺不住激动的情绪,蹒跚地扑过去,还没等走到就摔倒在地,她的腿已经不听使唤了。
早已泪眼模糊的他赶紧冲过去,稳稳地托住她的双臂把她扶起来。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那么近,又那么远;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曾经的美好,似是今生,又恍若前缘。他们既惊喜,又悲恸;既哀婉,又感怀。
胸有千言,却难发一声,只能任泪水决堤似地涌出来。
此时是1988年,距他们分别已经整整过去了51年,他们,都已经是古稀老人了。
夜深了,虫鸟俱寂,连月亮都躲进了厚厚的云层里,前来祝贺道喜的人们终于散去了。
独处下来的他和她终于可以不受打扰地坐在一起,静静地述说起分别后各自的境遇和经历来。
她是一位在诗书礼义熏陶下长大的女子,自他走后,她恪遵女子家训,侍奉公婆并为他们养老送终,帮衬着几个日渐长大的弟妹娶妻婚配,闲时,就常温常读他留下的大量书册打发时间。
在这些年里,家里没有收到他的只言片语,也打听不到任何消息。随着战事的推移,所有人都猜测他已经战死沙场。
各种小道消息纷纷扬扬,她再坚强也脆弱凄惶的时刻,最后,她终于相信他已经殉国了,从此,她结束等待,作为未亡人,开始了为亡夫守节的日子。
乔家是名门望族,家族成员都很有文化修养和思想境界,她虽然没有为乔家生下一儿半女,但每个人都尊重敬佩她,把她当成家族里不可或缺的成员。
十年浩劫开始了,关于她的国军眷属的身份,每个人都保持着理性的缄默,对外瞒得如铁桶一般,由此她也躲过了一场接一场的政治运动,平安活到了现在。
岁月无声无息地消逝着,多少个难挨的夜晚她一步步走过,幸福的回忆,殷切的等待,最后,全化成了无涯的思念和死灰般的绝望,直到他最终归来。
国难当头之际,部队纪律格外严明,“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回到部队的他不敢有任何分心,更何况儿女情长?抗击日寇是军人的唯一任务。
后来战事吃紧,阵地时常转移,他曾在战争间隙给家里写过几封信,但是都没等寄到就遗失了。
1945年,日本宣告投降,来不及品尝胜利的喜悦,他开始到处奔走进行领土交接和日俘接收工作。
期间他曾多次准备把她接到身边作为随军家属,但终因过于忙碌和不稳定性而未能成行。
机会一次次错过后就再也没有了,在随后的解放战争中,他身负重伤,被送到了战地医院抢救,捡回一条命的他一边疗伤一边想尽一切办法与家人取得联系。
有一天,他意外收到了一封奇怪的来信,除收件人外,没有寄件人的姓名和地址,信中说济宁州文大街的居民被日本鬼子的炮火血洗一空,他的家人已经罹难了。
此时已经到了1949年,国军节节败退,大陆解放在即,深受打击、万念俱灰的他没有其他选择,就这样仓促地随国民党去了台湾。
到了台湾后,蒋介石随即在全省实行戒严,限制人员出入境,同时封锁大陆一切消息,至此,台湾与大陆彻底进入分离状态。
他成了一名漂泊海外的游子,孤身在外,娶妻生子,重组家庭,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缘份,本如露水般短暂,他和她,终究是一场空。
春去秋来,岁月更迭,转眼到了1988年,此时的当权者蒋经国已经取消了全岛戒严,大陆也放宽政策充许台湾居民回大陆探亲。
已是古稀之年的他,经常在梦中回到家乡,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亲人。
最后,他不顾家人的极力劝阻,下定决心一定要回家乡看看,亲人在,他与他们共叙天伦;亲人不在,他也要在他们的坟上添上一抔新土。
于是,他取道美国、香港,几经辗转回到内地,回到了阔别51年的家乡——山东省泰安市东平县沙河站镇乔村。
他们的故事讲完了。
她望着他,他已经鸡皮鹤首,再也不是当前锦瑟年华的青年军官;
他望着她,她已经白发苍苍,也不再是当前明眸皓齿的红颜女子。
她怨他吗?他并没有负她,叫她如何去怨?
他想补偿她,但空负的青春年华如何补偿?
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的两个人,身若浮萍,身不由己,不自觉地就成了历史的标签,无所谓报怨,也无所谓补偿,只能怪这残酷的战争和动荡无常的时代。
他与她共同生活了29天就飞回台湾了,海峡那边的妻儿也正翘首企盼着他的归期。临行前,他向她承诺,这里也是他的家,他一定会再回来看她。
饱尝分离之苦的两个人再次承受了这分别之痛,无奈之下,只能道一声珍重,珍重,再珍重。
不承想,回台湾不久他就一病不起了,良心的谴责,感情的愧疚像石头一样压在他的心里。
日日夜夜忍受着割心之痛的他,病情时好时坏,再回家乡陪她的愿望时时挂在嘴边,却终未能成行。
缠绵病榻9年后,他最终还是去世了,享年82岁。临终遗愿终化为泡影。
她形单影只度过6年光阴后,也追随他而去。据说,弥留之际,她让家人把她当年出嫁时的嫁衣与红绣鞋找出来放在身边,这才安详地阖上双眼,走了。
他,叫乔庆瑞,她,叫张福贞,他们是词坛泰斗乔羽先生的二哥二嫂。
3天的事实婚姻,29天的相依相伴,余下的光阴全部在刻苦相思中度过,回顾二嫂的一生,乔羽先生感慨不已,万千情怀在心中澎湃奔涌。
乔羽先生思索良久,提笔写了这首名扬海内外的歌曲《思念》:
你从哪里来
我的朋友
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不知能作几日停留
我们已经分别的太久太久
你从哪里来
我的朋友
你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为何你一去便无消息
只把思念积压在我心头
你从哪里来
我的朋友
你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难道你又要匆匆离去
又把聚会当成一次分手
乔庆瑞心中愧疚,他与张福贞共同生活的29天,与其说是爱与思念,不如说是为报答她的守志之恩,并且最终被这种强烈感情的刺激夺去了生命。
仓央嘉措说过,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闲事!
但是,从生到死,从缘起到缘灭,人世间的苦楚太多太多了。
唯将长夜终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也许,还是看不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