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莲是九十年代整个小镇女人们羡慕的对象。

她面容姣好，身段玲珑，学生时代就是班上的班花，中专毕业回镇上的中学当了英语老师。

每次她穿着红色的连衣裙，走在小镇的街道，就是一道绝美的风景。

这样美丽又有体面工作的女孩子，自然是不缺男孩子追求的。她千挑万选，选中了一个在镇上信用社工作的大学生，斯斯文文的男孩子。

俩人很快结婚，一年后生了个女儿，继承了阿莲的美貌，大眼睛长睫毛，精灵得像个小公主。

再过几年，大学生丈夫升职加薪，当上了信用社的社长，成了小镇上数得着的场面人物。

这样体面幸福的家庭，丈夫事业有成，女儿乖巧听话，工作轻松稳定，样样事都不需要她操心。

人人都羡慕阿莲的好命。

2

可是阿莲总觉得日子过得索然无味，缺少了很重要的一点什么。

这平静安定的生活，说得好听是岁月静好，在她的心里，却是一潭死水。

到底是少了什么呢？

直到那次中专同学会她才找到答案。

她又见到了学生时代的初恋情人阿青。当年两个人曾经爱得轰轰烈烈，却在毕业时，一个回了南方小镇，一个分配去了北方的城市，感情抵不过遥远的距离，无奈之下分了手。

十年之后的重逢，彼此的脸上并没有留下多少岁月的风霜，反而增添了几分时间沉淀的韵味。

第一眼对望，阿莲眼睛里的小火苗，噌地一下点亮了。

他们聊了整整一夜。

从曾经的青葱岁月，共同的过往回忆，到如今各自的工作和家庭生活，聊到最后，阿莲哭了。

她哭小镇的闭塞落后，她哭老公的沉闷木讷不解风情......

在昔日的爱人面前，她突然发现，自己心里原来藏了那么多的委屈和不甘。

3

同学会结束，各自的生活还在继续。

阿莲越来越受不了这平淡乏味的日子。

丈夫每天忙于工作，下班时不时还要周旋于饭局，或是和领导老板们打打麻将，陪她的时候不多，嘘寒问暖已是难得，更说不上什么风花雪月。

料理完家务，女儿也睡了，她看着电视等丈夫回家，心里寂寞得如同一片荒原。

不知道是哪一个夜晚，她第一次拨通了阿青的电话，最开始有些微微的尴尬，聊着聊着便是多年老友般的熟稔。

挂掉电话的时候，阿莲有些不舍。这样谈天的感觉太过美好，让她很是留恋。

那天晚上，她做了个梦，梦里又回到了和阿青的学生时代。

从此夜晚的长途电话，成了两个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阿莲总是在自己独处的夜里，迫不及待地拨通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阿青在单位值夜班，也总是听到第一声响铃就迫不及待地拿起听筒。

她说的，他懂；他说的，她也懂。

阿莲觉得自己干涸的心田又重新润泽了起来，整个人都变得鲜活。

女同事都问她用了什么化妆品，面容红润，神采奕奕，只有她自己知道，爱情才是女人最好的滋养品。

4

夜晚的长途电话粥不知煲了多少，可阿莲和阿青，谁也没有去捅破那层窗户纸。

都有了家庭，就算是为了孩子，也只能把生活继续下去，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他们就像两个走钢索的人，小心翼翼地维持着眼前和远方之间的平衡。

又是一个夜晚，知道阿青值夜班，阿莲早早就催促着女儿赶紧上床睡觉。

可平时乖巧的女儿，却怎么也不肯听话，非要等爸爸回来。

好声好气地哄了几句，阿莲就失去了耐心，大声呵斥起来，女儿也闹起了脾气，哭着说不要妈妈，讨厌妈妈。

阿莲一下就被点燃了，每天压抑着自己，牺牲和失去了那么多，居然换来了一句“讨厌妈妈”？

心里的委屈和不甘再也无法压抑，她歇斯底里地对着女儿又打又骂。

从小被捧在手心长大的女儿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打骂，嚎啕大哭，刚进门的丈夫正好撞上这一幕。

那天晚上，他们吵了结婚几年里最激烈的一架，最后，丈夫摔门而去。

5

阿莲哭了一整晚。

这样的生活让她窒息，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尾离开了水的鱼，就快不能活。

早晨送完孩子上学，她向领导请了假，简单收拾了几件衣物，去往市里的火车站。

她满怀孤勇，要来一场不告而别的逃离。

她要去那个遥远的北方城市找阿青。

列车一路北上，阿莲下车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

她事先并没有告诉阿青，她怕电话那端的一声沉吟或是劝解，都会瞬间浇灭自己的勇气和激情。

一路问询着找到阿青的单位，她站在传达室里，很有些忐忑的等待。

旅途劳顿，自己一身风尘，必定是不够好看的。只要，只要他露出半点犹豫，就立刻转身离开，阿莲暗自心想。

阿青急匆匆地赶来，四目相对，他的眼睛里，有震惊，有担忧，有心疼怜惜，甚至还有几分欣喜。

单位并不是说话的地方，他回办公室请完假，带阿莲找了家小旅馆安顿下来。一进房门，就紧紧地抱住了她。

阿莲泪流满面，原来她走了上千公里，也不过是为了寻找这样一个怀抱。

如同一颗火星掉进了干草堆，饮食男女，激情燃烧得一发不可收拾。

忘了自己已为人妻/夫，忘了自己已为人母/父，他们眼中只有彼此，抵死缠绵。

真像是一场末日的狂欢。

这样灵与肉的结合，才是人间至乐，阿莲觉得，自己前面那么些年，大概是白活了。

6

阿青跟单位请了几天假，骗家里说去外地出差了。

他们索性真的一起去了附近的一座旅游城市，如同热恋中的情人般极致的甜蜜。

假期结束前一晚，一场疯狂的缠绵之后，两个人望着天花板，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他们心里都知道，这短暂的欢愉是偷来的，现在终于到了要还回去的时候。

“不，我不要再继续过下去了，我要离婚！”

“我要离婚！”

阿莲不想忍受这样诡异的沉默，哽咽着把离婚说出了口。

像是在说服阿青，也像是在说服自己，一声比一声坚定，然后，泣不成声。

阿青心疼地揽过她，轻轻地抚着她的后背，喃喃地说道：“好，离婚，我们在一起。”

那一刻，阿莲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

7

传统的九十年代，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大概是宁可丧偶，也不愿意离婚的。

更不用说离婚的理由是因为婚姻里没有爱，所以出轨了。

丈夫自然是震惊和愤怒的，甚至对她动了手，可在冷静之后，还是表示愿意看在孩子的面上原谅她，只要她和奸夫断了，从此好好过日子。

奸夫？阿莲很想笑，是啊，现在自己，大概是别人眼里比肩潘金莲的淫妇了。

这场离婚事件，成为了小镇当年的年度大戏，双方父母、亲朋好友、单位领导，各路人马轮番上阵来劝导，可阿莲就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死活就是要离婚。

唯一难捱的是女儿的哀求和眼泪，等真的办完离婚手续，阿莲感觉自己被折腾掉了半条命。

丈夫，哦不，应该称呼为前夫了，离开之前很低沉地问她到底自己做错了什么，努力工作也是为了让母女俩过上更好的生活，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那所谓的爱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阿莲粲然一笑：“对你而言，爱就像是做菜时候放的糖，锦上添花而已；可对我来说，爱就像是菜里的盐，没有就会难以下咽。”

“希望他没有骗你，是真的会离婚之后娶你。”

男人沉默片刻，留下一句：“但是就算这样，你以后终究也会后悔的。”

就这样走出了阿莲的生活。

8

阿莲没想到，那句以为是男人为了维护最后尊严留下的狠话，竟一语成谶。

几年后，她真的后悔了。

阿青没有骗她，经历了一番周折，也总算是离了婚，孩子判给了前妻。

他来到小镇和阿莲结了婚，带着她的女儿一起组建了新的家庭。

开始总是分分钟都妙不可言的，尤其对他们来说，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甜蜜幸福更是尤为珍贵。

可夫妻过日子又哪里只是你侬我侬呢？

很快，一个巨大的问题横亘在他们之间——距离。

阿莲没办法调动去北方的城市，阿青同样也不能放弃现在的工作回小镇上班。

除了每年的寒暑假和年休假可以相聚，其余时间两个人都只能相隔千里的分居着。

适度的距离产生美感，可是太过遥远的距离会磨灭感情。

每逢节日或是身体不适的时候，阿莲总是格外孤独。

从前等待晚归的前夫，好歹还有个盼头，而如今漫漫长夜，只有空虚寂寞冷。

后来她迷上了和人打麻将，从最开始的偶尔为之，到后面的通宵达旦，牌桌上的热闹，让她暂时忘了独守空房的凄清。

一年暑假，她甚至没有去北方，阿青休假来小镇找她，看到的就是她在麻将桌上昏天黑地的样子。

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从此渐行渐远。

心里都埋着很多怨，你不来，我也不去，到后来连面也不见了。

这样僵持了一两年，不知是谁先开的口，最后还是走到了离婚那一步。

9

阿莲的第二次离婚，在小镇上没有掀起多少波澜。

因为大家都是事后诸葛亮：“我就说她迟早要离婚的，那么好的家庭不珍惜，这不报应来了吧？”

阿莲也觉得自己大概是遭报应了。

一晃二十年过去，人生过半，女儿外出上学也和自己并不亲近，竟落了个孑然一身的下场

何以解忧，唯有麻将。

她除了上班，便是终日混迹于牌桌，有几年的春节都是在牌馆老板家过的。

后来她生了很重一场病，在县城医院里住了很久，还是早已调到县城里的前夫找人照料的。

又过了几年，她退休搬离学校，消失在小镇居民的视线里。

听说她又结婚了，嫁给了附近村庄里一个死了老婆的男人。

听说那是个油嘴滑舌的闲汉，图的不过是她的那份稳定的退休工资。

人们偶尔说起她，从最初的羡慕，到后来的不屑，嘲笑，最终化为一声叹息：“也是一个可怜人……”

是啊，一个飞蛾扑火般寻爱的女人，也不过是个可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