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在杜布罗夫尼克的报亭买邮票和钢笔时,我没由来地意识到,自2018年底,我就再没有在旅行中特地买过纪念品——聊以纪念的只有花不掉的小额硬币、用不完的邮票、和某几次路过星巴克时买的浓缩咖啡杯。偶尔在背包里不经意翻出来,在橱柜里不小心瞥见,思绪会被牵扯到脑海中的旅途记忆几秒钟,轻叹一口“时光易逝”的不悲不喜的气儿,之后便继续手头上的事儿,把它们妥善放归之前的位置。想到此,我思维跳脱了几秒钟,和男朋友说:“我衰老的第一步,是由减弱探索世界的热情踏出的。”
而探索世界热情的减弱,无非是因为看得多了,眼睛自然开始疲劳,脑袋也根据景点的品貌和历史沿革,自动将它们分门别类了。久而久之,去到新的地方,却总看到似曾相识的旧景,便也再无年少时旅行的热情心性了,取而代之的只剩大框架上的重复——好在每次旅行都充满了趣味横生的小细节,可以让我兴致盎然地期待、观察、咂味和体验。
比如时隔很多年,我才和一位土生土长的中国男性(aka男友)一起旅游。母语梗的抛接给了我莫大的新鲜感,在工业风酒吧酩酊大醉后,可以无缝衔接地整出赵本山十多年前的小品名段,可以在满月下的山城里,张口就来应点景的古文和诗歌。诡异的违和感却也是“可知我一生爱好是天然”的证明,笑得像一公吨的呆逼后,也期待些“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的巧劲儿。
比如发现一个狭长的东欧小国家,也可以有如此丰富的内核,区区四百万人口,却坐拥气质各异的不同地带。内陆的萨格勒布还有些奥匈帝国的遗风,扎达尔是日耳曼和拉丁风格的过渡地带,异常湛蓝的海水,彰显着它亚得里亚海亲儿子的纯正血统。而斯普利特,它可不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海滨旅游城市——它前南斯拉夫的规整气质里,透出一丝丝地中海的闲适和漫不经心;斑驳老旧的墙垣加上夜晚的城市亮化景观,有些old school的审美并不令人感到一丝高级,却奇妙地给我踏实的“地才”感。至于最负盛名的杜布罗夫尼克,自然和人文景观结合的默契程度,以及此结合带来的大气美感,令我这种从十岁开始和父母打卡列国的人都击节赞叹。盛名之下,这城市倒也没有“其实难赋”的通病,只是从根儿上,有些事儿错了———在我看来,一个旅游地点最忌讳的就是“人造”、就是“斧凿“,就是过于“匠气”,亦舒师太的“美则美矣,毫无灵魂”,大抵可以用来形容这些地点。更何况,近年来井喷式的旅游业发展,已经逼的住在老城区的居民被迫搬离住了大半辈子的老巢——此种人造的虚假感因此也有了原罪。然而总体上来说,克罗地亚是个蓬勃向上、充满经济和人文活力的地方。作为南斯拉夫解体后最富有最国际化的前南回家,一地旅游业的全球井喷式“出圈”带动了全国旅游业的迅猛发展,与此同时,政府也聪明地抓住最佳时期,将旅游资源合理且高效高质量地开发和整合,哪怕疫情的余孽未消,今夏的旅游业据肉眼观察也恢复了一大半。
在克罗地亚的一周里,我每天都会时不时地触景生情,回想起自己二十出头一个人旅行的日子。2015年八月的尾巴,我在法兰克福过了一个夏天后,一个人捯饬了一个小破包,去了科索沃、阿尔巴尼亚、黑山和波黑,加上这年更早去的塞尔维亚和保加利亚,前南斯拉夫国家们几乎给包圆了。每到一个国家,都有属于自己的独家记忆。一个人可以脚步放慢,可以在社会主义国家风格筒子楼小区里迷路,可以坐卧铺老旧火车穿行,可以买两元人民币等价的薄饼充饥。最值得的细节,还是看每个前南成员国对南斯拉夫解体和自己国家独立战争的阐述。这次在克罗地亚,我同样去了战争博物馆,看了克罗地亚前南解体和克国独立过程的摄影展。这段20世纪末的不安岁月里,斯雷布雷尼察大屠杀是难以被忘却的一段。我在贝尔格莱德看过屠杀20周年纪念大游行,也在萨拉热窝和莫斯塔尔看过波黑作为受害国的血泪史陈列展,在里斯本,我在某个周末夜晚看了《艾达,怎么了》,一段段都是关于战争最不浪漫和最如泣如诉的赤裸呈现。然此次的展览令我更加直观感到:无论怎样的历史,都不过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这个展览将克族军队夜闯宵禁的波黑民宅搜查的行为描述为中性的“visit”,将战争导火索之一民族矛盾简化成历史进程中客观的一环。如此种种也不让我讶异,却也只能哑然失笑一下罢了。
在克罗地亚的最后一夜,望着天上无法用相机镜头还原的满月,我说:“每次旅行的尾巴,我都会告诉自己很快要再来一次,结果很多地方却之后再也没有去过。”
想想我小半个人生也是如此吧。正是一次次告别后,任岁月河流如何洗礼,都在脑海里历久弥新的记忆,才造就了一个个阶段不同的我。
2021年8月26日于飞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