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军行,踏征途,自此无归程

“格老子的,这鬼日子,什么时候到个头啊!”老张在交河旁愤愤的说道。

日已渐渐西斜,战马在交河旁饮水。

小赵小声的说道:“老张,小点儿声。要是传到伍长的耳朵里,又得挨顿板子。”

“格老子的,老子三十一岁才讨上一房媳妇儿,本想着终于能给张家传宗接代了,却他娘的新婚第二天就被应征。打仗打仗,打的哪里是仗,是活生生的一条又一条的人命!要是可以不用再打仗,就是被伍长打死老子都乐意。”老张骂骂咧咧的说道。

我看了一眼我们伍的战马,他们身经百战,他们伤痕累累,他们高大,他们又衰老。

就像老张一样。

我是一名骑兵,今年被征召入伍。我叫小腊肉,跟小赵从小一起长大,现在又一起打仗。老张却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久,久到忘记了是三年还是五年或者更久?

从军行,自此无了归程。

小赵在乡里的时候便喜欢与人争斗,格斗技巧却是很差,每每总是被打的鼻青脸肿,可却每次都得意洋洋,好似得胜的是他一样。

他大言不惭的说道:“老张,我们入行伍以来,每天白天登山望望烽火,傍晚的时候交河旁喂喂马,什么时候才能打仗啊?我以前在乡里的时候大家都叫我小赵云,到时候打起来的时候,你跟腊肉躲到我后面,我罩你们!”

老张看了一眼小赵,眼神里满是鄙夷。

不,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情绪,好像是怀念。

正在此时,刁斗声响起在昏暗的风沙里。

小赵大喜,嚷嚷道:“腊肉,老李,放饭了。赶紧把战马牵回营,要是晚了,那群兔崽子可不会给我们留。”

对我和小赵而言,刁斗的声音很诱人,让我们感到幸福。

老张不同,他听了太久太久这种枯燥的声音,这让我们感到幸福的声音却让他恐惧。

他骂咧咧的说道:“格老子的,这刁斗的声音像是索命一样,听一回少一回,真他娘晦气。”

听到老张的话,我突然有一瞬间感到绝望。这刁斗的声音在那么远又那么近的地方响起,那么荒凉,那么寂寥。很多很多年前,故事里写的和亲的公主,当时走在这条路上之时,响起的琵琶是不是也是这么令人感伤?

在回去的路上,望着苍茫的天地,我突然有些伤感。

旷野云雾之下,苍茫万里不见城郭。只有行军用的营帐,成了我们的家。

我跟小赵刚入行伍不久,一切都那么新鲜。

老张三十一入行伍,而今已近四十。

近十年来,远离家乡,远离新婚的妻子,远离年迈的父母,自此音讯都成了奢侈。

如果十年后的我们还活着,会不会是下一个老张?

满口粗言秽语,满身伤痕,记不起回家的路,也记不起离家的时间。

好似上天感受到了我此刻的忧思,漫天飞雪,那么白,又那么寂寞。

“格老子的,大漠的这个鬼天气真是气人,不是下雨就是下雪,都给老子快点儿走,要是雪下大了,今夜可能就回不去冻死在路上了。”

我们加快了脚步,回道营帐,回到我们所谓的家。


饭还未吃完,伍长便安排我们紧急集合。

今日大雪,大将军说,胡人此刻必然以为风雪阻路,我军不会进攻。

因此,今夜就是我们进攻最好的时机。

我好像听到胡雁的哀鸣在夜空中响起,沉重而又悲凉。

小赵闻言今夜要出征,眼神里冒着光,整个人都兴奋起来了,手在不停的发抖。

他兴奋,兴奋的忘记了很多事情。

忘记了自己的格斗技术很差,忘记了以前乡里只是孩童打架,忘记了今夜出征是打仗,是杀人,或者被杀。

老张摸着自己的心口,好似是要攥住什么要紧的事物一样。

最后,他牙关咬紧,愤愤的说道:“格老子的,干了!”

趁着夜色,趁着风雪,趁着壮行酒上头,我们跨战马,仗大刀,杀向胡人的兵营。

功成名就是将军,出生入死是我们。

居然有那么一刻,我觉得我们跟胡人的士兵是一类人。

注定被历史忘记的一类人,不知道是否能活着回家乡的一类人。

彼此征战了那么久,到头来却发现,我们都是可怜人。

鲜血,热血,然后麻木,身上不知道有多少伤口,刀也不知道缺了几个角,我好像看到,我们和胡人士兵眼角不断涌下的泪水。

思绪正飘间,突然一柄胡刀刺向我的心口。

来不及反应,来不及闪躲,甚至脑海中都还来不及道别,刀已经接近我的心口。

突然间,旁边的小赵把我一把推开,那把本应该插在我心脏上的尖刀直直的插了在小赵的身上。

我想停下来抱住小赵,我想找大夫看能不能帮忙救救小赵。

可我却什么都做不到。

战争还在继续,我无法停下,无法说再见。

原来戏文里唱的都是假的,都他妈是假的。

当踏上战场,生离死别已是眼前事。当眼前事发生在眼前,哪里有时间去怜悯去悲伤。

甚至都不能抱起兄弟的尸体,甚至都不能说一声再见。

只能挥刀,继续挥刀。

我好像听到了也看到了小赵最后说了一句话,他说,他这回终于不是吹牛了。

泪水滑落,流入嘴中,我分不出这咸涩是泪水还是血水。


战争持续了一夜又一日,大捷在即。

却不曾想,此刻胡人的救兵已到。我们只有退走。

我们只有退走,却不能退走。

“格老子的,兄弟们,老子来陪你们了!”老张上马,冲刺,杀人,然后被杀。

我们只有退走,却不能退走。

因为我们的退往玉门关的路上已满是胡兵,而玉门关的守军却在夜夜笙歌!

从军而行,踏这征途,便需要忘了归程。

我们的宿命,就是死在这里。

小赵走了,老张走了,我来不及悲伤,因为我跟他们去了同样的地方。

听说我们这类人手上沾满了鲜血,去的地方叫地狱。

地狱便地狱吧,我们还在一起,就很好。

我好像听到了,在连天烽火之中,有古老的歌声在唱。

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

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

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

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

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

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


埋骨荒外,去往黄泉。

我没有遇到老张,也没有遇到小赵。我甚至都没有遇到自己。

哪里有什么黄泉,又哪里有什么轮回,更何谈什么归宿。

当戎装在身,便已注定,此生归宿便是荒外埋骨。


歌一曲离骚平康里,我是一名埋骨荒外的士兵,我是贩卖回忆的小腊肉。我想用一首诗,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叫做:

从军行,踏征途,自此无归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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