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初三的时候,某个周五下午,我从学校回到家里,母亲心情有些沉重地告诉我——黑姑被检查出了胃癌,已经晚期了,医生说还能再活三个月。我当时怔住了,不知道还能继续询问母亲些什么,脑海中全是些关于她的回忆,不伟大却又苦情的回忆。愣了很久我才跟母亲说:“太可怜了!”母亲答道“是啊,她的一双子女要遭罪了”,后来母亲还跟我说父亲已经带着一些救急的钱去市里陪林叔了。我呆坐在门前密密的树下,思绪不禁被一些关于黑姑的故事占领。
自我记事起,黑姑就已在村里,她是因嫁给林叔而来到我们村的,林叔是本家,平日往来甚多,因而互相还算熟悉,但也不十分亲密。
我的回忆继续泛滥着,我在想我为什么要想这么多呢?她平日对我普普通通,只是有几分关心。每次上学路过她家她都会问些细腻的问题,而我常常不胜其烦地作象征性回复,她几乎有着传统和典型的农村妇女的一切特点——勤俭节约、锱铢必较、喋喋不休、心地善良。
某次过年,黑姑不小心将一张五十的钱夹在十块之中给了自己的侄子作压岁钱,当晚才觉察到的她连夜赶往邻村追回错款,一时被传作笑柄,而黑姑却还与人绘声绘色地畅谈经过,似乎完全不以为然,或者此时在她的内心,追回错款才最重要,她是在向人们“炫耀”哩。
然而勤俭节约有时并不足以让人过上富裕的生活,或者说有时候勤俭的原因是因为生活本就拮据,尤其在遥远的山村里,有什么挥霍的资本呢?而黑姑自嫁给林叔起也就跟着起早摸黑,在田间地头,耕作着。那时在村中,每当农闲,家里的成年男子大多会选择外出做点副业贴补家用,而大小琐事就得由女性打理了,但由于林叔“不聚财”的个性,黑姑往往需要更辛苦地去节约和劳作,十多年来,她也一直如此做着,或许,长久的坚持普通本就是一种特别了吧。
这一次被检查出绝症时,林叔恰在外做工,据称手头也无现钱,父亲听闻此况忙中抽身。而在此之前大约半年,黑姑的女儿偷偷拿走了其独自在家种养攒下的三千块离家出走,对于锱铢必较的黑姑来说,这笔“巨款”足以令其茶饭不思,而安危未知的女儿更是让她夜不能寐。
被查出胃癌晚期后,所有诊治都失去了意义,剩下的只是如何度过最后的三个月。
没过几天,黑姑被送回村里的家中,气色很差,人也消瘦许多。那时候恰好离过年还有三个多月,当时我心里有个默默的期盼,就是无论如何,让她再过一个年吧,或者我又常常期盼这个年来得迟一点,再迟一点。
从黑姑回到村里起,每周五从学校回家我都要特意往她家屋里看,似乎是为了确定她还活着。回到家里,我也问母亲她的近况,每次询问我都抱着期望,期望母亲能说出一些特别的动态来,例如医生误诊,或者找到治疗方法之类的。
现实还是给了我一个小惊喜,我在如此期望中度过了那个学期,很快就过年了,黑姑气色越来越好,丝毫没有看出病入膏肓的趋势,而听母亲讲则是有“赤脚医生”开出“祖传良方”。我想,这大概就是和电视剧中的情节一样呢,我的期望“灵验”了。
自那以后半年,我升入高中,父母南下广东,再回家,独我一人,唯黑姑路边的关心一如既往地细腻、熟悉,我仍旧有些不胜其烦,只是回复中多了真诚,我有时会停下来和她多说几句,但大多数时候是一边走一边答复着她。
黑姑一边服用着“赤脚医生”开的药,一边如往年那般勤俭,那般劳作着,只是体力不及之前。凭借此,黑姑在两年内把治病欠下的上万债款还得多半。是啊,两年又过去了,我似乎快要忘记她是一个已经被医生宣判死刑的人了,我心里存着担忧,也为她庆幸着。那三个月后的每一天仿佛都是上天的馈赠,令人提心吊胆的馈赠,获得了他的使用权,却不知道期限,但这不是值得兴高采烈的事情,谁的活着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高三那年,当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写着还有100多天时,黑姑的女儿——阿若,带着一位男友回来了。此时的阿若不再是我印象中那个稚嫩的童年玩伴,亦不是那个叛逆的青春期少女,举止透着稳重,脸上写满成熟。
在家待足约一周后,阿若又离家而去了,不过这次是在与黑姑郑重其事、恋恋不舍地作别后,还留下几千块或因忏悔或因感恩的钱,并且自那以后,阿若每个月都会给黑姑汇款两千,这些细节都是我路过黑姑家时黑姑骄傲地与我谈起的。父母在外地的这些年,黑姑除了跟我谈些我以为不足为道的家常里短外,还会招呼我吃饭,说是我一个人在家也多有不便,我以为这只是客气罢了,常常轻描淡写地拒绝,然而我们的生活中象征性问候太多了,以至于忽略了那些发自肺腑的关心,也不去在意是否有失望的表情。
阿若离家后不久,母亲因故带着侄儿回家,并住了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黑姑对母亲关护备至,凡生活所需,都倾力帮助,母亲也数次与我谈起,特别是有一回天色已暗,侄儿突然发烧,当时天还下着大雨,黑姑无所顾忌地陪着母亲送侄儿走去镇上就医。母亲对我说起这个时心里满是感激,我也增添了对她的敬意,暗自庆幸着还好黑姑在家——对于常年在外的打工仔来说,坚守在村里的人们和亲人是他们温暖的源泉和最大的期盼。
母亲回家的这段日子里,父亲依然还在外地,并不时与我联系。有一日夜里,我如往常那样上床睡觉,夜深了,父亲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他第二天即将抵家,父亲的语气有些颤抖,我有些奇怪他突然回家的决定,因为才刚过年不到两个月,清明节都还差几日。我继续问父亲原因,才知道原来是黑姑突然病发离世。
我几乎震惊了,上次回家,黑姑还那般熟悉地问候我呢,可是以后再也不会有了,只剩紧掩的窗菲了。我脑海里充斥着她这一生的经历,她的困苦,她的热忱,她的斤斤计较,她的心地善良,我忍不住躲在被子里流泪了,她跟我关系并不亲近,亦不特别,然而我却悲痛欲绝,情不自已,我无法找出如此悲伤的原因,或许全世界的悲剧都能唤起人们内心共同的悲悯吧。
第二天,我请假回到村里,参加了黑姑的葬礼,出殡的前晚,我与阿若谈起了黑姑这些年的经历,尤其是她离家出走的那些日子,我以一个兄长的身份斥责了她,她没有反驳,只是哭,我没有再多说,因她也不再懵懂,就如她几个月前的那次回家,那似乎宣示着黑姑的苦尽甘来,然现在来看,不过是对她悲苦一生的最后奖赏,只是这个奖赏的代价太大了,可这也不能算奖赏啊,这难道不是她应得的吗!
我为使用奖赏一词感到羞愧,但又能如何更好地解释她的结局呢,生活原本就不公平,快乐从不曾在你的身体留下痕迹,悲伤却往往带来一道道伤疤,也许有人一生悲苦,也难换一时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