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正月十四,是我三十岁的生日,许久失去联系的玲子,不知怎么辗转打听到我的联系方式,在微信里问候我:“生日快乐,这些日子格外想你。”
看着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我不由喜极而泣,这么多年了,原来她并没忘记我,原来她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真好。
那些尘封的岁月一一倒流,那时候我们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在一个偏僻的乡镇中学念书。
那所学校离我的家很远,10公里的土路,天暖和的时候每天骑自行车往返,早晚一个来回要蹬两个多小时。
晚上下学骑自行车到家时,天常常已经擦黑了,小腿肚子酸得不行,半夜常常会抽筋疼醒。
那时候我是十三岁,个子不高,刚刚学会骑自行车,骑车时身子要左右扭动,脚才能勉勉强强蹬个满圈,屁股时常坐不稳车坐子,我想那时候我骑自行车的姿势,一定又难看又滑稽。
记忆里,从我身旁飞驰而过的那些半大小子,吹着口哨,将车子骑的飞快,还会变着花样在车座子上绕圈子,遇到障碍物时人和车子能一起腾空跃起,或者干脆双手双脚都松开,摆成一个“大”字,要多神气有多神气。
那时候的我,看着他们自行车耍的那么溜,常常目瞪口呆,羡慕不已,幻想自己啥时候也能像他们那样厉害,人车合一呢!
“喂,小丫蛋,你又落后了,还不快点!”我冷不丁从身旁的提醒里回过神来,看着前面的“千军万马”绝尘而去,奋力瞪着车子向远方的家赶去。
也就在那条雨天泥泞,晴天泛着黄土飞尘,呛人咳嗽的土路上,我结识了玲子。
那时候的她是十四岁,大我一岁,我念初一,她念初二,她的皮肤瘦瘦黄黄的,身体不太好,常常生病。
梳着荷叶头,齐眉的刘海,头发黑而硬,更显的那张小脸蜡黄蜡黄的,给人一种病怏怏的感觉。
那一天放学时天下起了大雨,我们推着车子躲在屋檐下,等这场大雨小些了再走。
不一会儿的功夫,雨就小了不少,我们纷纷骑着车子上路了,小雨淅淅沥沥地打在五颜六色的雨衣上,发出叮叮的清脆声响,大家急着赶路,争取在天黑路泞之前赶到家。
我力气小,车子骑的慢,鞋子已经湿透了,每蹬一下,鞋子里都发出呱唧呱唧的水声。
眼看着一拨一拨的人在我前面不见了踪影,心急如焚。
让我记忆最深刻就是那一次下雨,小路变的泥泞不堪,我年纪太小,力气太小,车子被泥巴堵塞,一步也走不动。
看着那些高年级的学生,很轻松的就可以一路前行,然而我的车子就是纹丝不动。
我跪在泥巴地上,用一根树枝一点一点的把车上的泥巴去掉,然后骑一段路,又被堵塞,我就这样重复着,到后来眼泪和着雨水,顺着脸庞流淌。
也就是那次,玲子在后面捡起了我丢失的一只鞋子,当她把鞋子递给我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一只脚上的鞋子已经不见了,袜子也早已经湿透了。
那一刻,我好难过,我好恨这条小路,让我这般窘迫。我接过鞋子顾不上道谢,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玲子蹲下身帮我把鞋子穿好,然后找来树枝,帮我一起把车轮里塞的泥巴扣掉。
那天,我们断断续续走了一路,直到到了水泥路,我才知道她的家已经过了,她是特意来送我的。
“我回去了,我家就在不远处,那里,看到了吗?明天我就在那棵最高的杨树下,等你,快走吧。”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吸了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没说出感谢的话:“嗯,明天我得6点能到这吧。”
那一次,我知道她家就住在我家临村,距离并不远。
从此以后,我上学的路和放学的路都不再寂寞了,因为有她陪着我。
说来也巧,后来冬天住校的时候,我们正好被分进了一个宿舍,靠近食堂的一楼西侧,那时候总听高年级的人说,食堂的西侧原来是乱坟岗子,晚上会闹鬼。
入住的那一天,我们俩兴高采烈地早早就去了学校,分铺的时候是有先来后到的,早去的先挑,晚去的只能挑剩下的了。
那时候我们住的还是大通铺,我们俩为了能挨着住,老早去挑了两个一楼西侧靠墙的位置,她挨着墙壁住里面,我挨着她住。
我们挑好床铺后麻利地铺上被褥,晚上卷席筒一般,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屋子很大,生一个炭火炉子,学生们来来去去门总是关不严,冬天里总是很冷。
我又是极不抗冻的人,那年冬天手和脚都起了冻疮,冻的膨胀起来,像发面馒头一样,热的时候又钻心的痒痒。
记得有一回,母亲来学校给我送厚的棉被,进了宿舍才明白,我的手脚怎么能冻成那样,抹着眼泪,摩挲着我冻的胖了两圈的手。
冬天的晚上,我们要排队先把明早要用的水打好放在床底下,等着第二天早晨洗涑用。
玲子知道我怕冷,总是一个人打了两个人的水,颤颤巍巍地端着一脸盆的水回来,小心翼翼地把水匀给我一半。
晚上天冷的时候,我常常冻的直打冷战,玲子就会钻进我的被窝,从背后抱着我,用体温给我取暖,但是她真是太瘦了,时常咯的我肉疼。
晚上的时候,宿舍熄灯早,我和玲子猫进被窝里裹得严丝合缝,我捧着从各处淘来的大书,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萧红的《呼兰河传》,张爱玲的《倾城之恋》……,玲子打着手电筒照着书页,两个人一看就是半夜。
那时候我写的日记总被班主任拿到同年级的另一个班朗读,很多人都知道,我文章写的不错,却没人知道,我的第一个读者是玲子,也没人知道,第一个鼓励我写下去的人也是玲子。
当时宿舍里混住着从初一到毕业班的学生,那些毕业班的学生,总在晚上用收音机放张震的鬼故事,配合着乱坟岗子的闹鬼传说,在风声呼呼作响的冬天,于我这样想象力泛滥的人,怎么听都像真的。
多年后想起那些诡异又恐惧的故事,心理还是戚戚焉。
那时候两周回一次家,有一回赶上周末,就我和一个毕业班的学姐留在宿舍。
玲子怕那个学姐晚上串寝不在,我自己一个人害怕,赶在周日天黑前回到了学校。
那天晚上,果真就我们两个人住在那个偌大的屋子里,门被走廊的风吹得呮呀呮呀作响,我们猫在被子里紧紧抱在一起。
那一次,我忍不住问她:“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照顾好你。”
我笑着笑着竟然哭了,握住她枯瘦的手,别过头怕她看见。
那时候,冬天早晨的起床是需要些魄力的,因为实在是太冷了,人一说话,哈气像白烟似的缭绕在嘴巴周围,清晰可见。
萧红在《呼兰河传》里写东北的天冷,冷的大地都冻裂了,冷的人都冻成雕像了,我想也不过就这么冷了吧。
我们从床底下把脸盆拉出来,敲碎上面的浮冰,用底下冰凉的水洗脸刷牙,牙齿都冷的打颤,吱吱作响,这么冷的水,怎么惺忪的睡眼也都洗精神了。
洗漱完毕,我和玲子一起去隔壁的食堂,每人喝掉一碗豆浆,吃掉两根油条,就着免费的小咸菜,虽然简单,却无比满足,然后各自去教室上课。
那些吃苦又简单的日子,因为有玲子的陪伴,忽然变得快乐起来。
只是这快乐并不长久,我初二时,玲子因为生了一种怪病,辍学了。
她的神经系统不知道出了什么毛病,痛觉渐渐消失,味觉也慢慢变得迟钝。
我看着她把燃着的火柴放在枯瘦的手背上尖叫起来,而她呆呆地看着我不说话,良久露出一抹凄凉的笑容。
我轻轻地吹着她手背上的皮肤,她看着我平静的说:“没事的,我不疼。”
“让你爸妈带你去看病啊,你不能挺着啊,啊?”
“……”
那一次我才知道,她的父母早已经离婚各自成家了,她一直和奶奶一起生活。
两个月后,玲子彻底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直到前段时间,她问候我的三十岁生日,整整十五年,她都在我的生命中杳无音讯。
她消失的第一周,我的不适感达到了顶峰,有悲伤,有失落,有担忧,也有愤怒。
“去哪了呢,治病去了吗?那样倒是最好,但为什么不提前说一声呢?”
“不再念书了吗?辍学了吗?”
“明天回来吗?后天呢?大后天呢?”
“不会是病重了吧?死了么?”
我神经兮兮地不敢再想下去了,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想念她,半夜里躲在被子里无声地掉眼泪,用双臂抱紧自己,那些时刻有被抛弃的无助和痛恨。
我想那是我第一次那么思念一个人,带着恨地,类似爱情的感觉,魂不守舍。
那个学年的期末考试,我的成绩破天荒地出了班级的前五名,没有人知道原因,只有我自己知道。
更要命的是,那所学校在那个暑假过后竟然黄了拆了,我们这些农村的孩子,在中考前一年,也都不幸又幸运地被分配到了城市里的中学念书,从此,我和玲子算是彻底失去了联系。
后来我考上了本市最好的高中,一直走念书这条路,但我一直忘不了玲子。
高中开学之前,我去那个村子找玲子,一路打听才知道,一年半前她家已经搬走了,老屋太破没人买,已经落魄地荒草丛生了。
我站在那个小院前,一眼瞥见草丛里玲子的那辆红色掉漆的自行车,车把上还挂着端午节时,我送给她的那个紫色的香囊,只不过香味早已经被风吹散了,紫色也蜕成淡淡的玫红色,金丝已经脱线了,褶皱里絮满了尘土。
我站在那里觉得站不住脚,慢慢蹲下去,摸到脸上湿湿的泪。
时光悠悠走过,这些年我总想从哪里听说关于她的蛛丝马迹,只是一直不曾听说,但冥冥中我觉得我们肯定还会相见。
这一句问候我等了好久,十五年了,还好,你终于来了。
你还记得,你还活着,就是我最大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