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车
开始记事的时候,我就喜欢站在门口望着田野那边公路上疾驰的班车。那时还住在老屋,靠着一座山边,地势比较高,视野非常开阔,隔着一大片田野,看到三四百米外公路上疾驰的班车。
有时也和庄上其他的伙伴往大路那边跑,我们都喜欢看班车,看它风一样地跑,震得路两边白杨树叶子哗哗地响。我们在车后掀起的漫漫黄土尘雾中奔跑,呼叫,挥舞着手中的棍棒,胆子大一些的男孩子还会抓起一把尘沙撒向班车。那时车已经开得很远了,我们站在尘埃里,头发,眉毛,身上,脚上,落满一层细腻的黄尘,望着远去的车悻悻而归,好像有什么东西被车带走了似的。
后来上学,慢慢对数字有了模糊地概念,就不断地想象着买一辆班车要多少钱,我猜要两亿,我的同桌纠正说,两亿恐怕不要,两千万肯定有。我们最终也没能统一价钱,各持己见,一分也不能少。我们无法对自己喜爱的东西做出准确地判断和分毫妥协。
我在上小学三年级那年临近端午时第一次坐上心驰神往的班车。头天晚上爸爸和我说第二天要坐班车去县城,高兴的半夜才勉强睡着,清晨公鸡一打鸣就醒了。爸爸带我去县城一家中医诊所看皮疹并顺便探望他刚做过手术的朋友,妈妈说可能是她怀我的时候太过嗜辣,导致我一生下来满头满身的胎毒,后来渐渐长大,头发是长了出来,可身上一到夏天就满身疹子,奇痒异常。家门口的中医西医都看过了也不见效。爸爸的朋友听说后让我们去城里看。
清晨我们走到石街车站,已经有不少人在等。因为是长途汽车,半路是不上下客,都是到沿路集镇上的小车站乘车。大家手里捏着一张薄薄地车票,不时地伸头看向西边的方向,时间还早,旁边一位戴手表的人不断地提醒,才七点十分,莫急莫急。可他自己也不断地张望。我也踮起脚伸长了脖子,只看到远处一些赶早集的人陆陆续续地往石街走过来。
班车终于露出了影子,车开得极慢,路上人来人往,有挑担的,有牵牛赶车的,有提篮卖菜买菜的……仿佛方圆二十里地的人在早晨这一段光景中穿过山林田野都朝这条街涌来。等车的人攥紧车票伸直了脑袋瞅着班车,车靠近门开了,一个管理人员站在门口,一面催促里面要在石街站下车的人快点下来,一面安抚外面的人不要挤并收集车票。等我挤上去的时候,过道也站了一些人。我走到靠近驾驶室旁边的一个空处站稳,开车师傅说临近端午节坐车的人多,能带上的就带上,我才明白之前那些等车的人为何那么焦虑。
班车开过石街,公路就空了下来,山区的路婉转起伏,虽然人多,车窗都打开着,早晨山林田野清爽的风吹进车里,并不觉得闷。最早坐上车的人大部分都靠着椅背睡觉,嘴巴微微张开着,车轮掀起的土尘有一些落进他们的口中,而他们依然发出低低地鼾声。有些人则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阳光透过路边树叶,零零散散地落进他们的目光里。还有一些人吸着香烟,互相热情地说着话,探问收成或收入的闲话。
我站在前门旁,目光别无选择地看着前方,稀奇又兴奋。目光一会追随一闪而过的山林树木,一会游移于被车声惊飞的鸟雀,和它们尽然靠的那么近又离得那么远。前方的一切快速地迎面扑来,又急切地向身后退去,车冲向一个岭头后再冲向岭下,我感到心脏在胸腔里上窜下跳,无依无着。赶路的人听见班车喇叭声,停下脚步侧身路边看着班车擦身而过,一个人影迅即淹没在漫天的黄尘里。车继续奔跑,突然前面的路面有一条细细长长的躯体在快速扭动,正拼命地穿过马路,蛇,我惊叫一声。车呼地一下开过去,我下意识地朝后看,除了一车疑惑的目光,什么也看不见。我只好再次看向前方,看见一只野山鸡拖着五彩的长尾巴贴着山边走走停停,全然不顾呼啸而来的班车。在稍远的前方,有一头牛散开了牛绳,缓慢悠然地走着,不时地抬起头看看远处,尾巴左右甩动,对鸣笛声充耳不闻。司机终于让车慢下来,再慢下来,一直等着牛穿过马路走上山坡。有几个孩子嘻嘻哈哈地朝路边跑来,冲着班车一边笑一边跳脚朝车上看,好像在迎接远方归来的亲人,我仿佛看到了自己也在那群孩子中间挥手。
路越来越平坦了,快到县城了,一位坐在旁边的人说。我都没注意什么时候山不见了,田野不见了,路上有好多骑自行车的人,第一次看见那么高的房子……跟我家住的地方一点都不一样。
下车后跟着爸爸一路步行找到梅山路那家诊所,与我想象中的老中医有点不一样,眼前的医生比我爸看上去年轻多了,他身后的墙上横着一块长匾,“祖传秘方。”看着这几个隐藏着古老气息的字,看着眼前的医生,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突然地就充满了疑惑甚至想要放弃的念头。他仔细查看了我的手臂颈部,然后就从颜色都一样的几个泥陶罐里一小勺一小勺地取出药粉,用土黄色的纸再仔细地包起来,叮嘱我;辛辣,鱼虾 大发的食物 不要吃。这个药粉和着雅霜一起搽。一共花了三元钱。看着四个小纸包,尽有点不服气,我和我爸一来一回的车费都要十几元了。就为了这么一点药?不过后来事实证明这一切都是值得的,皮疹治好了,直到今天也没有再发过。
离开诊所,跟着我爸又去探望了他的朋友,那位叔叔不久前手术刚出院。我们提着两只老母鸡和一袋笋干,乡下人嘛,送礼无外乎是一些土特产或是家养的家禽,叔叔一家对我们带的礼物表达了由衷地喜欢,这让我掩藏心底的局促渐渐缓和了许多。
午饭后爸爸说要赶下午班车回去,没多会儿就离开叔叔家,走去车站。顶着花花地太阳,不知道走了多少路,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顾不上看街边那些整齐的商店,商店里花花绿绿的我从不曾见过的商品,只觉得那些离我非常地遥远,甚至连去看它们的念头都没有动过。跟着爸爸不停地赶路,终于到了车站买好车票,车已经停在那儿了,还没坐满,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热烈地奔向它,车内热气难挡,挑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没多久裹着一身汗尽沉沉睡去。
爸爸唤醒我时已近黄昏,我想着班车一会经过村庄那段路上,也许有小伙伴们追赶它的样子,心中不免懊恼,为啥班车就不能在那里让我下车呢?
往后的一些日子,我还是喜欢站在门口朝远处看班车,田野绿了黄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轮回,不曾有过令人惊喜的变化,可突然地一批又一批孩子就长大了,依旧瘠薄的土地似乎已经负重不起这些蓬勃成长起来的生命,开始有年轻人,带着旧褥子穿着自己最体面的衣衫乘上班车离开村庄,我的哥哥也在他们中间,我们望着远去的班车流泪,妈妈更是夜不能寐。我明白从班车载着哥哥离开的那一刻,她就在等待班车掉转头开回来。她也常常停下手里的活计看着远方的大路开过的班车,车影消失后丢下一声浅浅地叹息。
越来越多地人乘班车离开了村庄,离开故乡,走的越来越远,终于有一天村庄空了。那曾经锈迹斑驳,哐铛叮响的班车似乎完成了使命亦退出了它的舞台,如一纸旧影粘贴在往日沉重温暖的回忆里,直到当年坐着班车离开的少年在异乡也渐渐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