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不过是由谎言所编织成的囚牢,我们都在互相欺骗,好也罢错也罢。
—— 序言
(一)
“老爸,我的吉他呢?”
昏黄的房间里飞扬着尘埃,橱柜里的蜘蛛静默的彰显自己的存在,油腻的木桌子上乱七八糟的一叠纸张。夏轶跪坐在脏乱的地板上,探出身子翻箱倒柜的寻找着口中的吉他。
应该积满灰了吧,夏轶想。
楼阁上突然传来如同机械一般的沉重脚步声,狭小的房间里矮矮的几层台阶吱呀的叫着,夏轶偏过头望去,看见父亲板着脸走下来,连忙站起来面向他,用手指着身后被自己翻找的杂物质问他:“老爸!我的吉他呢?下个月学校有表演我可是要表演吉他弹唱,快还我吉他啊!”
夏轶的父亲,夏沉泽只是沉默的抬起头看向夏轶,黝黑的眼里是死一般的沉寂,偶尔会有那么一道光亮,一闪而过。
面对被夏轶糟践的乱七八糟的房间,夏沉泽也不恼,却也看不出有多高兴。他不会像其他家长那样教训孩子,夏沉泽只是沉默的看着夏轶。
沉默在狭小的屋里蔓延,凝固到冰点以下的空气开始迟钝,连尘埃都不敢再肆意飞舞。
不甘这件事就这么僵着,夏轶出声打破这死水一般的静——其实只是他很讨厌这种气氛吧。
“老爸,你听见我说话没?我的吉他啊!”
夏沉泽似乎是不管夏轶的,所以夏轶看起来也并不喜这所谓的父亲,说话的口气肆意张扬到极点。
夏沉泽依旧保持沉默,他再次看向夏轶一眼,如一潭死水的眼里泛起些微的涟漪。随后,夏沉泽转身又踩着吱呀作响的台阶上了愈加昏暗的楼阁。
夏轶很想追上去,但是——不行。
不管夏轶做什么,夏沉泽都不会有任何的言语或是情绪,唯独那个楼阁不能。
无论是除了夏沉泽之外的谁,如果触碰那个楼阁,就像是在他死水的湖面,刮起龙卷风。
夏轶丧气的跌坐在一堆杂物里,一只手支持自己,另一只手揪着自己的头发,像是在苦恼吉他的事情。
夏轶的目光紧紧盯着楼阁的位置,暗处里的嘴角弧度缓缓下垂,下垂到少年人不该有的弧度。
昏暗的房间里,蜘蛛在为自己的猎物编织陷阱,跪坐在墙角暗处的夏轶低低呢喃。
“……我的吉他。”
(二)
“嘿夏轶,你小子可算来了!诶,你的吉他呢?”
夏轶在城里的一个三流烂学校读书,不过从来没有正式上过一天课——他在开学第一天就逃课了。
学校里面也有和他一样逃课的人,渐渐的一群人玩到了一起。
难得的是这些逃课的学生们,多多少少都会一些乐器,这里面玩的最好的一些人便组了一个乐队,夏轶也在其中。
“啧,别提了!在家里找了个底朝天也没找着……”
夏轶斜靠在墙上,双手随意的插在兜里,把头偏着搁在墙壁上。
夏轶一脸不爽的说着,正想说“估计是我老爸把我吉他卖掉了”的时候,乐队里另一个吉他手吱声了:“夏轶,是不是压根就没有吉他啊?”
“没你个大爷!”
夏轶听见这话瞬间就炸了,把身子从墙上移开站直,走向那个吉他手,翻了个白眼:“拜托!小爷我可是十级的水准!你居然说我没吉他?”
“嘿嘿,说的也是啊……”
那个吉他手憨憨的笑了笑,不好意思的挠着自己的后脑勺。
夏轶依旧表示不满,夺过那个吉他手身旁放在的吉他,熟练的拉开拉链取出吉他来,一翻身坐在小巷子口堆着砖头的地方,调了调琴弦,这才转头向那个吉他手说道:“借下你的吉他,谢了啊。”
说完,夏轶又转回来低头拨弄吉他,调完后,夏轶一抬头,对面街道的拐角处突然出现一抹天蓝色的身影。
身着天蓝色连衣裙的少女在晨曦里,迎着阳光和微风慢走,美的像幅画,更何况画中人物也美如画。
夏轶嘴角弯了弯,用最帅的姿势抱着吉他,一边奏着歌曲欢快的前奏,一边朝对面的少女喊着:“孟晓雅!看这!”
对面的少女突然定在原地,天蓝色的长裙逆风飘扬。孟晓雅转头看向对街,夏轶就坐着砖头上面抱着一把吉他弹唱。
孟晓雅忍不住笑起来。
“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
夏轶一边弹着吉他一边唱着。
晨曦,微风,吉他,少女。
还有。
“靠!你小子算好的吧?”
“风头又让夏轶给出了……”
“女神果然更漂亮了!”
……
如果世界可以在此刻定格为画卷,该有多好呢。
夏轶想,然后弹错了一个音符。
(三)
精神科评估报告:
姓名:夏轶
性别:男
年龄:17周岁
病症:阿斯伯格综合症/亚斯伯格障碍【Asperger's Syndrome】
偏执:吉他
备注:阿斯伯格综合症可归为自闭症一类,被认为是“没有智能障碍的自闭症”,发病情况是会对特定的范畴产生极端偏执。
附注:因为病患本人并未出现,此处只是根据您的描述所作出的评估。
……
比底楼更加昏暗的楼阁里,幽暗的烛火映着夏沉泽沉寂的面庞和他手中那张精神评估报告。
夏沉泽死水一般沉寂的眼底泛起些微涟漪。
他伸出手摩挲着报告上夏轶两个字,嘴角紧绷成一条线。
夜风从楼阁上的窗里灌进来,时明时暗的烛火像在沉默表达自己的存在。夏沉泽偏头看向燃烧的蜡烛,缓缓伸出拿着评估报告的手,将纸张搁在火焰的上空。
“老爸,我回来了……”
火焰盖过易碎的纸片,像猛兽吞噬猎物一般凶猛,顷刻,一切都化为灰色的残骸。
夏沉泽静默的看着烛火摇曳,十点整的钟声敲响,响彻在这座灯火酒绿的城市,也响彻在昏暗的狭小房间。
夏轶下意识的看向楼阁,又叫了一声:“老爸!我回来了!”
随后,夏轶走向厨房的时候又补了句:“今晚吃啥啊?”
吱呀作响的台阶象征夏沉泽已经下了楼阁。他走到只有他腰那么高的冰箱面前,打开冰箱门,取出今晚要用的食材放在厨房里,自己便走了出去坐在木桌子前继续沉默。
夏轶不满的撇撇嘴,还是认命的洗菜切菜做饭。
拜夏沉泽所赐,夏轶的厨艺很是精湛,好些厨子都当不得他。
这一手好厨艺,孟晓雅可享福了。
夏轶一边洗菜一边想着,忍不住上扬嘴角。
孟晓雅,还会拉小提琴啊。
夏轶想着,关上水龙头,低垂着脑袋,脑海里的画面又模糊不清。
夏沉泽在桌子旁静默的坐着,目光一直锁定在夏轶的身上。
自然,那一闪而过的细微动作,也落入他的眼里。
——夏轶的笑容,是向下弯的,是一道并不喜悦的弧度。
夏沉泽,动了动身子。
真冷。
(四)
夏沉泽以前并不是现在这样的。
夏轶知道,并且知道父亲的转变是在母亲去世后。
夏沉泽年轻的时候,是个落魄而优雅的小提琴手。
夏轶的母亲,夏沉泽的爱人——许艺是个大家闺秀,生于富贵家族,却并不喜家族里的种种,并且热衷于摇滚的吉他。
所以那时候,年轻的许艺背着一把吉他离家出走,和夏沉泽相遇在雨夜里的小巷。
那时候夏沉泽刚刚替一场宴会演奏,还身着黑色的燕尾服。这是夏沉泽最贵的一套衣服,所以他并不想让这套衣服淋雨,便在小巷里找了个较大的地方躲雨。
雨夜,淅淅沥沥的雨声对普通人而言或许是吵闹的厌烦的,但对于自翊为音乐家的夏沉泽而言却是美妙的。
所以夏沉泽站起来,架起了小提琴,悠扬的旋律和优雅的姿态吸引了同样抱着吉他躲雨的许艺。
夏沉泽有些惊讶,许艺却显得很是兴奋,她迅速的拿出吉他拨动了几下,朝夏沉泽说道:“嘿,一起来合奏吧!”
夏沉泽对于这位陌生的女士回以一笑,绅士风度尽显,优雅的拉着小提琴,说:“好的,女士。”
随后许艺咧开嘴笑,开始拨动琴弦,却拨动的充满激情。
优雅的小提琴和摇滚的吉他,看起来截然相反的旋律却很有节奏的合到了一起;落魄小子和富家小姐也相爱了。
能想象的到,这段爱情并不被富家小姐的家人赞同。
他们一直僵持着,私底下偷偷办了结婚证,上面夏沉泽和许艺幸福的让人觉得连嫉妒都是犯罪。
不久,世界上便多了一个名叫夏轶的孩子。那个时候,僵局依旧存在,而夏沉泽和许艺已经选择隐姓埋名过一辈子。
夏轶四岁的时候,僵局终于被打破了——许艺被强行带走了,而当夏沉泽带着年幼的夏轶再赶到的时候却只听见许艺自杀身亡的噩耗。
许艺死前留下过一句话,是给夏沉泽的:
泽,如果我们不能在一起,那我的生还有什么意义。但是你要好好的活下去,因为还有小轶。
夏轶不太记得清夏沉泽当时的反应,夏轶只记得在许艺举行葬礼的那天,夏沉泽穿着和许艺初遇时的黑色燕尾服,架着小提琴,在大雨磅礴中,在许艺墓碑上微笑的面庞前,在许艺家人歇斯底里的抓打前,一动不动,既狼狈又优雅的奏完一曲安魂曲。
送给许艺的,安魂曲。
夏沉泽最昂贵的那套燕尾服上,有泥土,有血迹,有破损。
但夏沉泽送给许艺的安魂曲,没有错一个音。
(五)
夏轶歪着头,笑着看向亮着红灯的抢救室。
所以应该能理解吧,毕竟老爸那么爱老妈的,夏轶想。
夏沉泽今天在红玫瑰餐厅为6号餐桌的情侣演奏小提琴,离开餐厅后便出了车祸。
——红玫瑰餐厅的6号餐桌啊,那是老爸向老妈求婚的同一个地点啊。
夏轶斜斜的靠在墙上,过长的头发遮盖了眼睛,能看见的是嘴角上扬的弧度。
“这孩子……真是薄情……家里人要死了还笑的出来……”
周边人低声的议论,很快被抢救室发出了声响打断。
医生一边走出来一遍摘下满是血迹的手套,悲痛浮现在医生的脸上,医生压低声音问道:“谁是夏沉泽的家属?”
夏轶走到医生面前,微笑着说:“我,我是他的儿子。”
医生正要说什么的时候,夏轶在自己唇前竖了一根手指示意医生安静,夏轶脸上的笑容越加明显:“医生,我老爸走了对不对?那,我只有一个要求——我老爸不能睡在太平间,会着凉。所以我会自己处理后事的。”
医生大概是没想到这人少年人居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点头表示同意。
夏轶伸手握住医生的手。
他说:“辛苦了,你们干这行的不容易啊。”
随后夏轶便离开了医院——他还得去警局看看。
夏轶不知道的是,身后的医生早就有辞职的打算,医生已经做好病患抢救失败被家属殴打的准备,也做好完成这次抢救便离开岗位的准备。
现在,医生释然的笑了笑。
只有这世界上会有一个人认可我们的工作,我们都不会放弃神圣的职业。
医生将右手握拳,缓缓地,将拳头放在自己心口的位置。
(六)
精神科评估报告:
姓名:夏轶
性别:男
年龄:18周岁
病症:无
备注:无特殊精神病症。
……
“虽然您并没有特殊精神病症,但是我能感觉到您的防备很严重,却也算不上是自闭症,并且您有时会出现抑郁症患者的现象,所以,我还是希望您能调节好自己的状态,不然可就会有比较严重的心理疾病了。”
耐心的听完心理医生的建议,夏轶看着评估报告上“病症”那一栏,抬起头向心理医生笑了笑说:“好的,谢谢。”
随后,夏轶起身离开了心理咨询所。
天空中飘着细雨,灰蒙蒙的颜色让人心情压抑,而墓园这种地方更是让人感到冰冷孤寂吧。
即便撑着伞,但为了保护后背上的吉他不被雨淋湿,夏轶手里捧着的风信子沾上了雨水。
夏轶缓缓走到夏沉泽的墓前,偏头,左侧是一位女士的墓——许艺。
这里本来是许家人自己的墓园,现在许家落没,墓地低价出售,不然,夏轶可没有办法把夏沉泽和许艺安葬在一起啊。
夏轶蹲下,将一大簇风信子放在两座坟墓之间,将伞撑在风信子上面。
夏轶取下吉他。
雨越下越大,临近夜晚的墓园雷电交加。
夏轶调好琴弦,抬头看向夏沉泽和许艺的墓。
夏轶笑了笑,上扬的嘴角被闪电照亮,眼底的悲伤如倾盆大雨般弥漫。
怎么可能不悲伤。
“老爸,老妈,我给你们弹一首安魂曲吧。”
夏轶笑着说,声音里满是喜悦。
吉他声里是浓稠的化不开的哀痛。
风信子的花语——永远的,怀念。
夏轶弹着,有泪水落进嘴里,他舔了舔,咸的。
(七)
我一直都在说谎。
其实我没有吉他。
其实我没有吉他十级。
其实我不喜欢孟晓雅。
其实我不喜欢夏沉泽和许艺都不在。
我在说谎。
只有用这些谎言来伪装我自己,我才不会受伤。
不会在看见小提琴的时候想到父亲。
不会在看见吉他的时候回忆母亲。
世界上的一切都被我铜墙铁壁般的谎言所屏蔽——那么,我就安全了。
就像父亲那样,以沉默来面对世界;又或许像我一样,以谎言来欺骗世界。
这样,便不会再受伤了。
我说谎,我说我什么都有。
不过是为了麻痹自己。
伪装出一个,夏轶很幸福、生活的很有乐趣的假象。
其实夏轶并没有。
夏轶他啊,是不开心的。
是不喜欢说话的。
是笑容弧度向下的。
是不会弹吉他的。
是不会做饭的。
这个才是夏轶啊。
——夏轶。
(八)
精神科评估报告:
姓名:夏轶
性别:男
年龄:20周岁
病症:抑郁症;人格分裂症/多重人格障碍
备注:患者幼年时代因巨大刺激而出现第二重人格,潜伏至17周岁左右爆发;抑郁症发病于患者18周岁。
……
“抑郁症?能确定是自杀身亡吗?”
警察皱着眉问道,看向拉着警戒线的墓园——里面还有一簇新鲜的风信子。
守墓园的老人颤颤巍巍的走过来,说:“警察同志啊,我能作证,那孩子是自杀的。”
老人说。
“那孩子啊,每次都抱着吉他在墓园里弹安魂曲,一弹一整天也不会和别人说话……”
“有次他和我说话了……”
“他说:「我好想我的家,我想回家了。」然后我就说那你回家吧……”
“然后,那孩子指着那两个坟墓给我说:「这就是我爸妈啊,对啊,我要回家了。」……”
(九)
夏轶,回家了。
警察把他安葬在夏沉泽和许艺的墓旁,也送给了他一簇风信子。
不过,警察同志必然不知道风信子含义吧。
——永远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