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支说自己曾杀过人,本来是要把那人劈成两半的,但因为害怕手一抖只卸掉了对方一只胳膊,血流如注,他当即愣住了。数十秒之后才撒腿开跑,并不确定那人是死了还是活了。
当时我们坐在火堆旁,讲完他便拾起一根烧着的木棍儿,眯着眼点燃了一根烟,叹了叹气,很惆怅的样子,也不知是在忏悔还是在遗憾。所有人都红着个脸呆呆的望着他,默不作声,只有湿柴禾噼里啪啦响作一团。
按照阿支的说法,他离家后的五六年音讯全无皆是因为被拉入了黑社会做小弟,限制他的人身自由,强迫他去做些杀人放火的勾当,不做就会掉脑壳,实在无法、也不能脱身。他说,那些实在不听话的拖出去就是一刀,他亲眼见着人头被剁下来的恐怖画面。
那时我年纪尚小,一面感到可怖一面又止不住的替他担心——那些黑社会会不会追到村子里来剁掉他的脑壳?警察不会过问这事儿吗?由于大家都默不作声,我也就没好意思直接问他。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多虑了,因为没过上几年他就死了,黑社会没有来、警察更没有来。彼时他母亲刚过世不太久,所以村子里的人都说阿支母亲的坟地没选好,风水不好。之所以没说是他父亲的坟地没选好,是因为阿支终于再次回到故乡,按照风俗去给故去的亲人放鞭炮时,闹了乌龙——据说他在别人的祖坟前跪拜了半天...或许实在是太久远的事了,阿支已然不记得父亲的坟地了。
阿支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除却最小的那个哥哥还留在村子里外,其余的要么嫁到了外省要么去大城市谋生计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阿支和母亲去世的时间过于接近的缘故,哥哥姐姐们太过伤心,在他生命最后的半年多时间里躺在病榻上无人问津,甚至险些连口热水都没得喝。
到底阿支得了什么病那样严重,阿支自己说不太清楚,我也就不知道。但是当我不得不跨过数条田埂将装满开水的暖瓶送到阿支家的时候,我就知道人这个玩意儿啊实在不是小孩子该捉摸的事情——在他病重的时候,他三哥三嫂竟然同他分了家,将他赶到了之前废弃的一件屋子里,便不再过问他。阿支躺在病床上有气无力的问我:你可不可以帮我去街上买几包薯片啊?五毛钱一包的那种,我这里还有十块钱。
那天我攥着十块钱飞奔在去往街道的山路上,生怕晚一步阿支就吃不上他想吃的那种薯片了。
事实上,阿支那天没死,村里不少人还去看望过他,送些吃的或是现金以表慰问,所以后来我还给他买过一两次薯片,但都没有那天跑得那么急切。于是有老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我那天撒腿就跑的样子阿支见了会不会难过,毕竟他曾经也撒腿就跑过,也是因为不确定相关联的那个人是会继续活着还是就那么死了,我们都或多或少的感到恐惧。
我不知道阿支到底得了什么病,但是当他不无哀伤的告诉我说:村里不少人给他拿了鸡蛋一类的东西,但看他一人卧病在床也不可能做了吃,就转而拿到他三哥家去了...然后他就再也没见到那些鸡蛋了!我为这件事难过了很久,虽然很愤懑,但也像他一样不确定到底是那些人骗了他,还是他三哥三嫂偷吃了那些鸡蛋。我可以给他送开水、替他跑腿买薯片,却无法给他什么像样的答案,我想他真是一个可怜的病人。
阿支终于决定要离开村子去投靠听说在某大城市的大哥,那可能是他唯一的生的希望了。听说那天鸡鸣三声就出发了,阿支三嫂掌灯、三哥以及村里的另一个年轻人——我五叔,轮换着背阿支去街上搭乘唯一的一班去往县城的早班车...但最终阿支还是没能走了。后来我问五叔怎么回事,他说:“阿支那时的状况已经不宜坐车颠簸了。”临了又说:“都准备上车走了,阿支说等等吧再等等。”
五叔说他不明白阿支再等什么,有什么好等的?有什么可等的?大概半个月过后五叔就明白了阿支在等什么。
阿支坟地很好辨认,因为那一片荒地就他一座孤坟。哥哥姐姐们只他要投靠却未成行的大哥回来了,他沉着脸递烟招呼来送葬的亲友和村民们,就像他父亲母亲去世那样,只是没有披麻戴孝而已。由于阿支年纪尚轻又无妻儿是为凶丧,故而来送行的人并不多,没有哀乐更没有追悼会,几挂鞭炮之后就匆匆抬出家门草草掩埋。
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回想了一下阿支走的那天天气晴朗、下葬的那天晚上星空闪耀没有流星坠落...一切一如往常。只是多年后,我从外地求学归来,远远的就看见阿支的坟地上有一抹耀眼的红,一动不动,颇似当年火堆旁我想象中的血流如注。
心头一颤,再定睛一瞧——原来是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孩坐在坟头上发呆,而不远处一头大水牛正悠闲的吃着草。多年不着家,村里人走得差不多了,阿支的三哥三嫂也离了婚皆远走他乡,没了人声嘈杂,只剩风声飒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