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02年冬天,我遇见顾安,那年我七岁。
2002年的冬天格外的冷,即使是在南方也冷得叫人不愿意出门。母亲裹着厚厚的棉袄大衣从门外进屋,哆嗦着身子坐在火炉旁。她一边搓着手一边说:“老顾找着媳妇儿咧,还带着一个孩子咧。”母亲口中的老顾是村里的一个老光棍,四十好几还没找着媳妇儿,村里的人都管他叫老光棍。我倒是一点也不讨厌这个老光棍,我管他叫顾叔。
没等母亲说完我就裹着小棉袄奔到顾叔家,刚到庭院就看见屋里坐着一个穿着大棉风衣的女人,女人的背后躲着一个小女孩,她穿得单薄,小脸冻得通红,她冻得打颤的小手紧紧地抓着女人的衣袖。简陋的木板门被风刮得嘎嘎地响,屋顶的瓦砾发出声响,像是抗议这大风的侵袭。我不敢进屋,躲在门口看,顾叔从厨房出来看见我趴在庭院的门上,招手叫我进屋,我没有进去,而是拔腿就跑。
一个星期之后,顾叔在村里办了一场喜酒。我和母亲去喝喜酒,被安排在与顾叔一家同桌而坐。顾安坐在我对面,今天她穿了一件红色的小棉袄,扎了两个小辫子。这是我第一次仔细地看顾安,她安静地坐在顾叔和她母亲身边,对谁也不笑。
顾叔在酒宴上了喝多了,稀里哗啦地说了一堆的话,他既哭又笑,说:“还是有人肯跟我一起过日子哩!也不嫌弃我穷哩!”,说着他抓着顾安的手:“还有一个闺女,真是好哩!”顾叔因喝醉而涨红的脸虽是兴奋着却显得十分狰狞,当场就吓哭了顾安。顾安的哭声像爆炸的炸弹,划开了天空在风中轰鸣,顾叔顿时被吓得手足无措,愣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顾安哭得很大声,也不管她母亲的呵斥,眼睛像是坏了的水龙头,眼泪如水般止不住。她母亲只得将她带走,关在房间里。
喜庆的酒宴并没有因为顾安的嚎哭而停止,大伙儿都来给顾叔敬酒。我趁着母亲不注意,偷偷离了酒席,来到了关着顾安的那个房间。没有窗帘的木窗透着风,我看不见顾安,却听见她的哭声。我的手里捂着母亲夹给我的鸡腿,用小袋子包裹着。我不明白我当时哪里来的勇气,推开顾安的窗户把鸡腿直接扔进去,然后像贼一样慌慌张张地狼狈逃掉。
在以后的日子里,顾安每次说起这件事都会笑得很开心。她说我当时逃跑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像个做错事的小孩。然后她总会很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说:“谢谢你的鸡腿。”
02
顾安来我家的时候,我正在给家门口的那株杜鹃修剪枝丫。这株杜鹃是父亲种的,因为母亲喜欢。每至春末夏初时节,这株杜鹃就开满紫色的花,花朵一簇一簇地蓬松在门口。如今是冬日,杜鹃的叶子都快落光了。
顾安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要与我说什么。
那时我还不知她叫顾安,也不知道她原本叫什么。
母亲看见她站在门口,便招呼她进屋,她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她坐在那里,过了许久才说:“阿姨,我妈妈请你们家晚上去家里吃饭。”
母亲笑着应承着她,说:“好咧好咧,回去告诉你妈,晚上阿姨一定去啊。”说着拿了两颗糖塞给顾安,顾安却怎么也不肯要。
“小铭,你过来。”母亲招呼我过去,把糖放进了我手里,让我拿给顾安。
“你们认识一下呀,以后就是邻居了咧,要一起玩耍的呀。”母亲笑脸盈盈地说着。
我伸出小手,怯怯地把手里的糖递给顾安。顾安双手扭在一起,低着头看着地板,不敢接过我手里的糖。母亲给我使眼色,叫我主动讲话。
“我叫江小铭,以后我们可以一起玩吗?”我稚嫩地声音从喉咙里发出来。
顾安抬头看我一眼,伸小手小心翼翼地接过我手里的糖。
“我叫顾安。”说完她就跑出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和顾安接触,她的身上有股我看不明白的东西,与我同是一般大的孩子,她的眼睛里却少了些天真快乐,多了些别的东西。随着年月的增长,我对事物的感知能力增强,我才渐渐明白顾安眼睛多出来的东西,叫做:倔强和隐忍。
03
来年的春天我上小学一年级。那时候上学堂对我来说是一件风光和神气的事情。我背着小书包欢雀地跟在母亲身后。
乡下的小学并不大,只有一栋老旧的楼房。那年达到上学年龄的小朋友也格外的多,但是学校收学生的名额有限,优先选择是当地户口,再选择能一次性付清学费的。因此造成了部分没有钱交学费的小朋友即便到了适读年龄也不能上学,顾安就是其中一个。
顾安没有本地户口,家里也没有足够的钱交付学费(没有户口的要另外交一笔钱)。顾叔带着顾安来到学校,请求学校领导让顾安入学,并承诺学费会尽快补上。校方却坚决不同意。
南方的春天是暖和的,冬天刚过就能闻到阳光的味道。在学校的升旗台有一株长得茂盛的杜鹃,趁着春日,杜鹃的枝叶正在慢慢发芽,长出青嫩的叶儿。顾安最终也没能同我一起上学。我看见她眼底对学校的渴望就像春天的花朵渴望阳光的温暖。在许多年以后,顾安告诉我,当她看见顾叔为了能让她上学到处去哀求别人的时候,她心里的防线堡垒就已经慢慢坍塌了。也是从那时起,顾安对顾叔不再那么抗拒,变得听话乖巧。
在顾安的身上有种超乎那个年纪该有的冷静,她好像懂得许多,又克制自己。
我上二年级的时候,顾安上一年级。学校升旗台旁除了有一株杜鹃,还有一棵挺拔的青松。顾安喜欢坐在升旗台那里,看那棵万年长青的青松。她眼里的东西好像远方的风,摸不着触不及,却一直都在那里吹着。
顾安是好学生,认真学习,尊重师长 ,同学和老师都喜欢她。唯独有个男同学,总是对顾安挤眉弄眼,欺负顾安。他会从家里带来臭鸡蛋偷偷放进顾安的书包里,故意摔顾安的书包,打破了臭鸡蛋,整间教室都弥漫着臭味。有一次,顾安走在教室的走廊上,他从教室里故意朝顾安扔粉笔,粉红色的粉笔刚好划脏了顾叔给她买的新裙子。顾安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便与那男同学撕打在一起。最后打跑了那男同学,顾安却哭了。只是这次她没有嚎啕大哭,而是隐忍泪水轻轻抽泣。
那一年,我六年级,顾安五年级。
04
07年的八月来了一场很大的台风,大到吹毁了顾安的家,那间泥土瓦房。台风呼啸,外面的世界一切凌乱,带来了死亡的气息。
幸好在房屋倒塌之前,顾安一家就一搬到了我家。母亲感叹道:“这天真是不尽人意呀,你说你们家这些年好不容易熬出点头来,这台风怎么就.....”
“都是命数,塌了就塌了吧。这老房子撑得也算够久的了。”顾叔抽着烟。
“真是谢谢你们,这紧要关头收留我们一家。”顾安的母亲说。
“哎哟,客气什么呀!都是邻里,互相帮忙嘛。”母亲笑着说。
“我也估摸着要找房子。这些年存的积蓄,多少也能有点用处了。”这些年,顾叔为了生活奔波,岁月在他的脸上刻下了深浅不一的皱纹,明显苍老了。
“也先别着急,房子的事儿得好好看。等这台风过了再说。”母亲安慰着。
晚上我和顾安睡在一起,半夜里顾安突然叫醒了我,要我陪她出去一趟。半夜一片漆黑,电闪雷鸣,还下着雨。我以为她是想要上厕所,结果她却拉着我去了那塌了的房子。
我撑着伞给顾安挡雨,她在那屋子里翻找她的箱子,那是一个木箱,在她的床底下。木箱被淋湿了,在一片废墟里被翻了出来。她把箱子里的东西全部翻出来,里面是一些她以前得过的奖状,还有一大堆的信。信封上没有标注寄往哪里,信都湿透了,字迹模糊。
回到家里,顾安换衣服的时候,打开了她的信件。我没有想到顾安看见我拿着信的时候,疯了一般地朝我扑来,将我手中的信夺了回去,朝我咆哮:“你干什么!你凭什么偷看我的信?!”我从未见过这个的顾安,敏感,紧张,面目狰狞,愤怒。
“对...不...起,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好奇。我..我..”我一个劲儿地跟顾安说对不起。
顾安不理会我,钻进被窝,把头埋进被窝里。
05
台风过后,顾叔说他在一个叫沙扒的小镇,找到了一间房子,准备要买下来。沙扒是个靠近海湾的小镇,镇上的人都是靠打渔为生。
顾安一家搬走的那一天,顾安没有与我道别。她把她的信带走了,什么也没留下。我们在一起六年,最后分开都是默契。
台风把家门口的那株杜鹃连根拔起了。雨水冲走了泥土,只剩下根须裸露在地表。杜鹃的叶子都已经脱落,留下几根被折断的树枝。我想,等太阳出来的时候,这株杜鹃就要死了吧。当顾安彻底离开的时候,我积聚许久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我多怕,我和顾安的友谊也会与这株杜鹃一并死去。
10年的夏天,我突然收到了顾安的来信。
信很长:小铭,你知道吗?这座小镇四面环海,有无尽的海上日出。这片海域有个美丽的名字—碧海蓝天。海水是湛蓝湛蓝的,蓝得透彻。一眼望去,你会感受到生命的力量是多么强大,你又会觉得自己有多么的渺小。我每天站在窗台眺望海水潮起潮落。我在海滩拾了许多贝壳,想要给你。
我一直想要跟你说声对不起,关于那封信的事。你能理解吗?我要如何同你解释呢?我只能说我像是横放在半空的翘板,两头坐着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我不能让任何一方失去重量,我保持着平衡,我尴尬地停在那里。我有两个父亲,两个都对我恩重如山,两个都重要,没有谁更重要。
这些年我一直没有忘记我的生父,不管他犯了什么错,我都无法怪他。他赐予我生命,那是无法割舍的血浓于水。
我的养父将毕生的爱都给了我,养我承认,供我读书,待我恩重如山。
你知道吗?我看着海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涨落,我开始害怕。这些年,他还好吗?他还记得我吗?
我多想回去看看他,告诉他这些年我过得很好。也请他一定要过得好。
我多想带他来看看这片海,这片碧海蓝天。我想天空与大地,会包容一切。我的父亲母亲也会包容我的小自私。
看完顾安的信,我已是泪流满面。我怎么会不理解你呢?亲爱的顾安啊,当年我看到你的信的时候就理解你了啊。
是的,顾安当年拼死守住的那堆信都是写给她生父的,但她却从未寄出去一封。小小年纪的她便学会了感恩,也学会了隐忍,她把所有的思念都深埋于底,从不让任何人洞察和触碰。
06
13年七月,顾安得到了养父的支持,带着碧海蓝天的照片,终于去看望了生父。
顾安说,他老了,就算十二年的分离已抹去她对他的记忆,尽管他在她的记忆里一片空白,她依然知道他老了。
他是在等待中苍老。这些年是顾安无法弥补的空白,也是回不去的空白。
顾安想要留在那里,留在那个质朴地,丢失了十二年时光的地方。可是她不能,她还有好多的事情没有完成,她的身上还有许多的责任需要承担。
顾安只能留给他一个碧海蓝天的梦。
顾安离开时,她没有对他许诺什么,只是留下了碧海蓝天的照片。
我相信啊,等到顾安有能力照顾他的那天,顾安一定会带他实现碧海蓝天的梦。
文|北寄
寄语|我深信,那个叫沙扒的小镇,那片海域,定会迎来碧海蓝天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