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鸟

                          画眉鸟    

                                       by-林三君

1st:

他:几缕微风轻轻地推开了窗,虽不算凉,但我还是打了个冷战,北平的三月就是这样,已是春天却还乍暖还寒。这儿不比江南的温暖和煦,纵是花香也带着几分凉意。外面高挂的日头提醒我,该起来梳洗梳洗了。四下打量一番,如常,那人依旧靠在窗边念着古词。记不得今儿是来这儿的第多少天了,约莫有两个月了吧,日日如常,毫无新趣。锦衣玉食如何?还不是整日在这金丝笼中虚度。我本是生性自由的鸟儿,惯了无拘无束,严冬倒罢,只是春日愈来愈近,也愈来愈想念从前的生活。

她:若说记忆是一盒录像带,那属于我的第一页该是一双纤细素手,食指指腹分布着点点针孔。正是那双手,抚摸着我的面颊,梳理着我的羽毛,将我从一片虚无中唤醒。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脱离那永无边际的虚无自是让我获得新生,但生为一只鸟,不能飞翔,不能俯瞰大地,又是何其悲哀。也许从虚无中脱离,来到这儿的那日起,我已忘却自己对生活的抑或是对生命的渴望曾经有多麽强烈。如今,我已不再追求什么,无力追求什么,也许再过几年几十年后,我所存在的形式腐化成灰,便会获得一个自由的灵魂。

2nd:

他:今早醒来发觉似乎哪里不一样了,那人儿虽还在窗边念古词,但旁边已添了几件物什。细看那屏风精美的很,以木为框,上祷素帛,古香古色,面上绣着江南有的挹郁的紫色兰花,恰如其分的点缀着几朵织金祥云,如临其境,仿佛真将我带回那片故土。枝条上立着只与我相似的鸟儿,描着两条细眉,披一件深黄色羽衣,那蓝眼静静的凝望着,不知是在看外界浮华沉闷的景饰,还是在欣赏屏风中的花香草茂。她,很特别。翠黄色的喙半张着,墨色的尾羽微微翘起,像在讲述沉浸在花草中的快乐,又像在诉说被华美禁锢自由的哀怨。她到底是怎样的呢?与我是否有着相似的命运?

她:门口挂着的金丝笼中的鸟儿仔细反复打量我已多日了,琥珀色的眼仁里总带点同情和疑惑。我不喜欢这种眼神,总像觉得我有多可怜而他有多高贵似的。其实我和他相似,不但是形貌上同描着细眉,命格也极像,都是被剥去自由的鸟儿……不,他是比我幸运的,至少当笼门打开的一刻,他可以展开双翅,向着心中的香格里拉飞翔,而我,也只能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幻想远方。前日,又见他那琥珀盯着我,仿佛要灼穿这素帛一般。他生的确实好看,皂褐的羽衣没有一丝杂色,银灰的喙时常唱鸣出无味与向往,那美妙的歌声,正是我永远也发不出来的。我对他有了几分好奇,问道:“你是谁?”

3rd

他:我能听到?哦不,是感应到。这不是简单的声音传播,而是两颗心在对话,两个灵魂的交流。这春日真明媚啊,纵是下雨也格外清新,冗长沉闷的生活要结束了吗?一切都仿佛点起了希望的光明。我太开心了,终于可以说说话了。“你呢?什么名字?如何……”那日,我激动得一口气说了很多很多,我给她讲我的故乡,给她讲我的故事,和她约定一起回家…在这四四方方的一块儿天中,和她的对话成了我每天的乐趣,天那么短,那么小,我要与她飞出小屋,飞出院落,飞向天空。我们挥动翅膀,比肩而飞,俯瞰大地,俯视人间,多么美好!

“我是 诺 ,宿夜然诺的诺。你是谁?”

“我名 栩 栩栩如生的栩 。”

“真好听,你知道么,我本不属于这里,我的家在江南呢。”

“家?家在是里啊?”

“家啊,就在那儿刚好可以和心中所爱看到落日的树梢。”

她:眼下已是初秋,春和夏就在每天的对话中消逝了,无可惋惜,年年有春夏,他非年年在。他许诺我,带我飞翔,带我遨游,我动心,我相信,我期盼。原来一直在我心中最深最脆弱的某个角落中,还保留着对自由的奢望与幻想,我从未放弃寻找机会。这百十天来,我们彼此了解,我们都是追寻自由的鸟儿啊。被囚禁的心灵紧挨在一起,说不出的安全感包裹着我们,就像在苍茫的大海上又遇一只孤舟那样。喜悦?不,一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感觉。但我又怕,那孤舟会是海市蜃楼,我怕面对期许落空后的失落,我怕回到那种漫长的等待中…

“对不起,我可能永远也无法展翅飞翔。”

“无妨,有我就可以了,我带你飞向远方。”

“好,我等你带我一起在树梢上看黄昏日落。”

4th

他:韶华易逝,还没回过味儿来,霜叶已铺了满院。这几日小院愈发不平静起来,那人儿正大包小包的收拾东西,连她那扇屏风也被搁进了库房,听枭鸟说东北战事又起,那人儿要随家人南下避避。这倒是个机会,我暗自窃喜,我是否也可以一同回到故乡,回归自由。正期望着,那人儿进屋了,站在笼前静默了好一会儿,眼神复杂,捉摸不透。笼子被打开了,那人儿轻声道:“你,走吧。…”我有些惊愕,又有些激动,拍打着翅膀,感受久违的飞翔。我重获自由了,我不用再被禁锢着了。但转之又是一阵难过,她还在黑暗的库房中,她还戴着无形的桎梏无法解脱。

“栩,等我,我会带你一起走的。”

她:又是黑暗,无边的黑暗,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外头的家雀儿叽叽喳喳,是在和谁打招呼吗?我细细一想,他,飞走了,头也不回的飞走了,也许他没有一丝的留恋,扇动的尽是喜悦。他不会想起许诺我的誓言,他早已忘记处于黑暗的我。看看自己,我又是谁呢?凭什么被他记住,凭什么陪他遨游天际?我虽有美丽的双翅,描着相似的眉,可那不过是用丝线绣上去的,一针一线描摹着从前那只活鸟的样子,从鸟喙到羽尖。多么可悲啊,人们称赞我灵动秀气,却终少不了一句 栩栩如生 。像我的名字那样,注定了悲哀。如生如生,终究不是生。我等待的那个结局——年深月久后,腐化,死也死在了屏风上,葬在那片织金云朵中,终会到来。而他,清风作伴,林下悠鸣,在只活鸟的陪伴下,老去,永眠在山林之中。

“诺,你飞吧,飞往心中的香格里拉去吧,找个真正能同你飞翔同你歌唱的鸟儿吧。那不真实的承诺怎会属于我?”

5th

他:深秋夜凄冷,听得枭鸟哀。我站在屋脊上,迎接着北风的洗礼。好冷,片片刀子切割着我的身体。但想到她,还处在黑暗中,心仿佛被凌迟一般。定了定神,向着库房冲了下去,顶着风奔向黑暗中。危险,但刻不容缓,我许诺过她的。屏风上的织金云朵反射出月光,我一眼便找见了她,蓝眼像死湖般寂静,使我愈觉难过。没有太多时间耽搁,我要带她走,用爪,用喙,撕扯着,抓咬着……挹郁的紫色兰花破碎了,她脱离屏风自由了。我像衔着至宝一样小心翼翼的衔着她飞出窗外,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一同去寻找心中那片香格里拉。

“栩,我来接你了,即使你无法展翅无法歌唱,我依然会带你走。因为,我,爱你。”

她:他来了,带我走了。太阳如常升起,却是个不平凡的天,至少于我而言是的。我和他一同飞过北平,飞向杏花烟雨江南,欣赏人间万象。飞翔的滋味真美好啊,即使不能挥动自己的翅膀,我的心还是快乐的。傍晚,落日的余晖将目力所及的一切都染成了红色,他的尾羽上镀上了一层金红,闪的耀眼。我和他站在树梢上,看着天边艳红的云彩,像是天神洒下了鲜血,远处的树木映衬着霞云,仿佛集体奔想一个燃烧的天堂。此刻,生命已无遗憾。

“诺,你看,那绚丽的夕阳真美!”

“是啊,天边像下了玫瑰汁液一般”

“我好幸福,虽死无憾。”

“别死呢,你还有更好的明天比这还美。”

End:

他:又一个明媚的春日,我和她正在飞往北平的路上。来江南已十余年了,日日有她的陪伴,如今我们都没躲过岁月的侵袭,我衰老,她陈旧,都快描不动那细长的白眉了。皂褐的羽衣早已褪了又褪,早不如当年那般光艳了,她的蓝眼中泛起黄涩,墨色的尾羽凋零。我的生命即将结束,遂和她一同飞回北平,回到那小院那屋子,那里是我和她梦起的地方,存留着最初的回忆。叶落不仅要归根,更要回到起风的地方。

“栩,回北平吧。”

“好。回去看看那小院是否易主。”

“老了,老了,都快飞不动了…”

她:他真的走了,永远的走了,永远也不会再回来。我看着他的身体在风雨侵袭下腐化,却连为他埋葬都做不到。他离开了,我还在,为何不能与他共同消亡。美好总是有定数的,总有一天会过去,黑暗还是要来的。数年前的枭鸟仍在凄厉的鸣叫着,像在吟诵我们悲微的宿命。也许有的鸟儿,注定要在宿命中囚困一生,带着命定的伤口颠沛流离。我拜托枭鸟将我和他埋入树下,余生我将在黑暗中守护他。等待着,等到他化作一具英俊的白骨,等到我化成几缕破碎的锦帛,等到晚霞的光芒重新照在我和他的身上,等到……形神俱灭。

“我明知道,这脆弱的情感,易受伤害,容易孤独,更无所适从,终会化作烟火,燃烧,升空,消逝…我只求那瞬美好能永远铭刻在心。”

后记:

“爷爷,爷爷,你看,这是什么啊?”熟悉的小院中之间一韶年孩童蹲在树下挖着什么东西。此时夕阳挂在远山肩头,将今天最后一件礼物送予人间。

年迈的老人手执书卷,缓缓从椅上站起,弯腰捡起土里被一块破布包裹着的白骨。霞光一瞥,扫过白骨和布,为其镀上最后一层光辉。

“这大约是具鸟骨吧。”老人忽然想起数十年前放走的那只画眉,和缺了鸟儿的屏风。还未来的及细细端详,一阵风吹来,手中之物灰飞烟灭……

是不是有些鸟儿,有些事,从相遇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破灭的结局?只是上帝眷顾,赐予他们一瞬美好,繁华落尽后,徒留悲伤和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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