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老宅已有近三十年的历史,红砖青瓦,有高耸的屋脊和房梁,墙表是碎石雕成的拙朴图案,颜色线条简约清淡,大方美观。有的人家会在临街的墙上绘制江南秀丽风景或旧朝训诫典故,皆是好心意。正房两间,并肩排开,中间夹着堂屋,有着餐厅和客厅的双重功能,打开前后两道门,会有清爽的穿堂风来自山谷。庭院幽长,东西厢房侧落,夏日有狭长投影,高门楼,镶嵌各色琉璃瓦,是旧日北方的标准建筑。
宅子坐落在山脚,东边便是深山幽谷,西边是零星两户人家,南北皆是自家菜园,且门外曾种植成排参天白杨,屋后还有槐树,榆树,桑树,柿子树,酸枣树,山楂树,到了春末夏初,树木葱葱郁郁,层层叠叠,飞檐瓦片掩映其中,到了傍晚,有暗蓝色炊烟袅袅升起,安静祥和,是世间难得的美景。
幼时庭院中还植有三棵杏树,庭前两棵,屋后一棵,皆枝繁叶茂。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品种,每年三月份左右便抽出桃红色新枝,转眼吐出花蕾,密密麻麻,春风过后,一夜之间便开出满庭粉白色的花朵,香味甜而不腻,吸进肺腑,全身通透。初结成的青杏很酸很涩,要等熟透变黄才好吃。八十年代的农村,孩子没有过多的零食,外婆经常是挑一些青杏储藏在柜子里,待到雨天百无聊赖之时,便取出来给孩子们分享。
有棵杏树生长在东窗前,树下有小水池,一尺深的清水,偶尔有鱼和泥鳅,初夏时分,雨水很多,小青杏有时扑通坠落池中,溅起晶莹水珠。孩童都喜玩水,幼时的我经常独自趴在池子旁,将衣袖撸到肩膀,伸着细瘦的胳膊去捞青杏,奋不顾身,严肃而认真,仿佛面对的是人生的大事情,游戏周而复始,单调却津津有味,我沉迷自己的小世界,乐此不疲,精力充沛。时日悠长,真想知道那时的我,脑子里藏着什么样的想法,何以能独自度过那无数个阳光班驳的午后。
庭前的两棵树距离适中,都很粗壮,树干直径有孩童肩宽,成为童年时的游戏道具。自小性格孤僻,伙伴不多,与姐姐年龄相差过大,也不愿追在大人身后讨喜,因此独来独往,独自玩耍。爱跳猴皮筋,便想办法用皮筋将两个树干套住,围成圈圈,自己边唱边跳,乐在其中。
前年,姐姐的女儿欣儿来家,吵着坐秋千,父亲便利用杏树枝杈自制了一座秋千出来,细心的母亲还在木板上缝着柔软的垫子,以防孩子受凉。他们一生慈爱,对孙辈亦然,甚至是溺爱。欣儿坐在秋千上玩耍,骄傲而高兴,整日呼朋引友来此,家遂成儿童乐园。夜深人静时,我也曾偷偷坐过那秋千,只可惜,树还是那棵树,而我已经长大,它已经承载不了我,天真无邪的时光远去了。而我,却是真爱那秋千的。
西厢后曾有一个沙堆,那里藏着我童年的宝贝。初秋后,门前的杨树叶会渐渐凋落,厚厚的一层堆在地面,当时流行一种游戏,现在已经不见,那就是大家各自捡取最大最结实的叶子,把叶片摞掉,只留叶柄,用我的叶柄去拉断你的,便是胜利。一般来说,青翠的叶柄很容易断,而略微发黄的,有韧性的便很经用。我曾经挑遍了整个院子里的落叶,又爬到附近废弃的园子里去拣,精心选出一把自认为无坚不摧的叶子,用细线捆好,悄悄埋在了沙堆里,上午埋好了,不放心,忐忑,下午便又去挖,重新埋好,反复换了好几个沙坑。后来渐渐忘了,那把宝贝一直没有派上用场,偶尔惊觉,却发现童年已经过了。
少年时经常在黄昏时分爬上厢房的屋顶,静静的坐着。那时心思重,有绵长的青春痛楚挫折,无处可遣。在屋顶可以看见西边暗红的天宇,连绵的群山,在渐暗的天色中逐成青色轮廓,风深露重,有晚归飞鸟从白杨树梢疾速穿梭,农人赶着羊群从小桥上走过,咩咩声此起彼伏,桥下流水汤汤,家家屋檐上方有炊烟升起。每次看到这些,心中便很惆怅,以为生命是望不断的一条河,蜿蜒曲折,难猜深浅,途径于我,尽是险滩。其实是无限放大的青春阵痛,微不足道,当时却不知不觉,自我沉溺,难以自拔,无以复加。
家中俱是女儿,父母无子,我想是有遗憾的,但他们亦是欢喜,不曾有半点淡薄之意,对生活兢兢业业,尽心尽力,如细水长流,用人世正道训诫子女,方方正正,是润物无声。忠厚淳良之家,多受赞叹与敬佩,在这里我渡过了人生中最恬淡美丽的时光,心智日益丰盛,花开花落,云起风扬,我想这世上的安宁静好,也大多就是这个样子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