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与伯父永别已是十多年的光阴。
最后一次见伯父是在二零零零年的夏天。那一年,我又一次回到了阔别三年的故乡。第二天清晨在父亲的陪同下,迈进了伯父居住的、那个熟悉的留着许多童年趣事的泥巴墙围成的小院子。刚进小院,我就看见伯父斜靠在那张已经显得陈旧的长椅上,嘴里含着一根常年伴着他的长烟斗。见到我和父亲,伯父便从满额的皱纹下睁开一双似睡非睡的眼睛,喜形于色的喊了起来。几年不见,伯父又苍老了许多。那时候正是伯母去世的第二年,伯父的眼神里又增添了几分忧郁。等我与父亲坐下来之后,伯父又絮絮叨叨说起伯母去世的经过……一次又一次,我的心被伯父的感伤渲染得泪涌双眸。父亲在一旁劝慰,霞儿难得回来一次,就别再提那些伤心事了。伯父这才用手抺去老脸上的泪痕,露出少有的微笑与我们拉起家常。
看着小院正生长得葱葱郁郁的常年青,伯父突然问我,去了上海那边有没有看过大海?我急忙回答,看过。接着我们就和伯父聊起了那一望无际的大海……(至今回想起来,伯父那时和我聊起大海时的种种欢愉表情,让我能想象得到其实伯父是很想看大海的。)可惜,伯父这一生都没有见过大海。大海的浩瀚和沙滩的美丽,以及波澜起伏的海潮……或许这些,都依次在他有限的生命里向往过。
伯父的一生是在责任之中度过的。在他少年时期,作为长子,就已经过早的担负起照看弟妹的重担。为了让父亲多读几年书,减轻爷爷奶奶的负担,伯父放弃了学业。这在他往后的人生旅程里,每当父亲提及此事,伯父也总是笑而不语。家父青年时期远离故土参军,一去三年,是伯父替父亲照看祖父祖母尽孝。而我的祖父也正是在那期间不幸被病魔带走生命的。为了不让家父牵挂,伯父一个人承受着所有的悲伤。直到家父平安返家,他又以兄长的身份照顾家父成家立业。然而伯父的婚姻又是极为不幸的,在他成年之后,有了彼此心仪的女子,不幸的是在那个具有封建思想压力的社会让伯父成了被包办婚姻的牺牲品。他无力为自己摆脱困境,最终仍没有躲过时代给自己带来的悲剧。伯母是一位固执、偏见的具有封建思想的、还有些不讲道理女人。(这在伯母因为我大嫂子婚后没有及时生育而受到她的冷眼,导致明哥后来离婚之后同样重复着伯父的忧郁为证。)
婚后的伯父一直沉默不语,他无力控制自己的感情。最终以伯父被人驱打成残疾,而他那位心仪的女子在一夜之间命赴黄泉而告终。从此,乡邻们就很少再见到伯父年轻的笑容。从此,我的伯父便过早地走进了“忧郁”的人生旅程。不仅如此,在那个混浊的年代,伯父还要背负恶名去换取别人的谅解。家父是他唯一倾诉的弟弟,也是朋友。更是他内心世界唯一的倾听者。在我的记忆里,伯父每次来我家,都是默默地坐在沙发上吸烟,要么看电视,要么微笑着坐在一旁看我们读书,写字。有要紧的事时,父亲便与伯父重新选择个地方坐下来聊。光阴荏苒,无论伯父的人生旅程发生怎样的一种变化,他都愿意把心事吐露给我的父亲。仿佛也只有兄弟之情才能让他安心。让他微笑。
伯父喜欢看书。在他忧郁的人生里,他看了大量的文学史书。在那些贫穷的时代,每逢有人家办理喜事或丧事都要邀请伯父去帮他们写帖子。逢年过节,请他代写的对联贴满了家家户户的大小门。只有那种时候,伯父的脸上才会出现他真心而又谦卑的微笑。
二零零二年冬天的一个夜晚,电话声打碎了宁静的夜。父亲在电话的另一端早已泣不成声,他用沙哑的声音告诉我伯父去世的消息……刹那间,我的泪水蜂涌而至,为伯父,也为父亲。清早,伯父就去给他种植的两株万年青树修剪叶子,不小心摔倒,等到家人把他送到医院,他就再也不能用语言和他的亲人交流思想了。从住院到回家去家人照看,前后短短数月,伯父就与他难舍的兄弟之情永别了,与这个给他带来一生悲欢的世界永别了……从此,父亲便失去了他苦闷的大哥。我便失去了心爱的伯父。
二零零三年的五月,经历了千山万水的旅程,我又一次踏进了那个小院子。一种哀伤侵袭着我的心迹,伯父的遗像寂寞的悬挂在正堂屋里,仰望他惨淡的遗容,泪水早已占满双眼,而伯父瘦脸上的微笑却似出现在眼前……。
去给伯父上柱香吧!嫂子的话打断了哀思。
走出泥巴墙的小院子,沿着山路,我们爬上了那座葬着伯父魂魄的山坡,远远的,一座新的坟墓落入眼帘。
那就是你伯父的墓地。父亲用手指了过去……
坟墓上是些刚生长出来的青草,伴随着清明节时父亲为他添上去的几柱青在风中摇曳。像伯父惨淡的笑容。遵照伯父生前的遗愿,父亲和明哥把他生前最喜爱的两株万年青树移栽到伯父的墓碑前,也许能为他减少一些落寞吧。我是这样想的。然而,我还是无从知晓,就像我在人生旅程里所遇到的一些迷团一样,有解开的,也有解不开的。
天空下起毛毛细雨。按故乡的风俗,我们在伯父的坟前放了串鞭炮,烧了些纸币,点上几柱香,祭奠了伯父地下有知的灵魂。他知道,我们都在为他的离去而悲伤着。只是,作为尘世的一粒尘埃,我们都无能为力去改变生命的过程。
雨越下越大。我们一行人又沿着来时的路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