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喧嚣的大多数

已故作家王小波在其杂文名篇《沉默的大多数》一文中,描述了特定历史时空条件下那些选择沉默作为普遍生活方式的人们。时移世易,在当下移动互联网时代背景下,大多数普通人都可以通过自媒体平台等多元渠道表达心声诉求,无须也没有必要再选择沉默,我们忽然间就成了当下时空里喧嚣的大多数,不过这也是时代进步的表征之一吧。

沉默一般分两种,一种是不发表意见,一种是发表被指定的意见。那么喧嚣分几种呢,一种喧嚣是发表的心声诉求希望得到他人认可与回馈,另一种则是发呼声、止乎礼,不奢求他人认可,只求自抒其意、自净其心而已。

在当下众声喧哗的文化背景下,一方面主流媒体的声音不再那么富有权威和受到万众瞩目,不再具有一呼百应的文化影响力和单向灌输的一元价值观。人们在通过文字、图片、歌舞、音乐等自由表达生活方式、生活情趣的同时,有意无意更加渴望增加自我的文化影响力,渴望获得自己小圈子或小范围人群的认可与接纳。另一方面,随着媒体文化权威的消失或弱化,众声喧哗、众语喧嚣,个体化、碎片化、娱乐化的文化表达良莠不齐、鱼龙混杂。每个所谓的自媒体都渴望获得他人关注和认可,人们都认为自己的喧嚣才真正有价值、值得他人顶礼膜拜、口耳相传;而对待他人的喧嚣,最多是礼貌性地点个赞也就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至于真正有心去阅读或欣赏别人自媒体的内容,能有几人呢?

与自媒体的快餐文化相对比,那些经受了时光长河淘洗的文化产品,比如名著、名画、古典音乐、歌舞、电影等,可能会因其文化形态、文化内涵的丰富、经典与权威,而获得人们的反复欣赏、阅读和传颂。

自媒体的未来,可能会形成两种局面,一种是马太效应,少数自媒体成为人生赢家和大众关注焦点,比如连岳、和菜头、武志红等。另一种是山头效应,在小众化的圈子里,人们都有被关注和认可的可能,比如你的朋友圈、家庭圈、工作圈、专业圈、业余爱好圈等等。也许小范围的关注和认可是可能的,但大多数喧嚣者千万别梦想着成为自媒体时代的武林盟主,自己的作品会被万人传诵、自己终究会成为影响他人的文化大师。

就拿当下自媒体时代的写作来说,连岳曾对那些给他写信并渴求回复的人们说,把烦恼和和问题写出来的主要作用还在于自我梳理、自我净化。台湾文化大家吴念真先生早年家境贫寒,自己刻苦自励、努力求学,机缘巧合练习写作并终有所成。他接受记者采访时曾说,要不是因为写作,他可能早就自杀了。取得了伟大文学成就的当代作家余华曾在《我为何写作》一篇短文中说,“文学的力量就是在于软化人的心灵,写作的过程直接助长了这样的力量……”拿我有限的写作经验来说,写作更多的是一种与自我的对话,是一种思考、感受和觉察内心的简单形式。如果你热爱思考、热爱智慧、想要觉察内心、想要明白你自己的人生为什么是这么回事而不是那么回事或者更准确地说不是你想要的那么回事,那你就坐下来写吧。

一旦坐下来写,你就会发现,你原本想要写的东西跟你真正写在纸上或呈现在WORD文档里的内容,完全是两回事。你不把内心的想法、情绪、观念、烦恼、问题写下来,你永远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样。从心理学上来说,你把自己的内心用文字表达出来,你也就与其拉开了一定距离,你就能像观察你周围环境中的一件东西一样观察自己的内心。换句话说,你就拥有了觉察自己内心的能力,你不再把内心想法、情绪、烦恼和问题当成你自己,你渐渐明白你不是你的意识里那些杂乱无序、不可控的诸多想法、观念等,你是观察你自我意识那个本体,那个临在、那个无以名状的东西。

美国作家纳塔莉·戈德堡(Natalie Goldberg)在《不安的时候,坐下来写》一书中说,“不安的时候,闭嘴开始写……我们必须穿透生活的很多层次,方能拿到这个处方。我们必须了解语言的尊严,有耐性缓慢地记录细节、欲望、痛苦和希望,然后放手、静默与诉说,最后又经历困惑、失控,直至逃脱。我们历经整个过程,直至降落核心:看似平静实则内在凶猛决绝,碰触到喜悦和真诚,然后将之倾倒在纸页之上。书写练习,就是接近自己最好的方式。”

这也许就是自媒体、是自我写作、自由写作的真正意义所在。渴望他人认可,渴望通过自己的写作传达观念、情趣、理想来影响他人、进而改变世界,实在是可遇不可求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无耻的自恋想法;而通过自由写作(可能还包括绘画、书法、影视甚至跳广场舞等无数种自我表达的方式)则有助于我们更加清晰地觉察内心、观察内心、把握内心、净化内心。随着我们的内心逐渐变得光明澄澈、自由自在,不再把自己的痛苦、烦恼和问题向外界投射,不再寻求过度控制自我、环境和他人,无条件接纳自我本真,无条件接纳环境和他人本来面貌,我们的生活自然会越来越舒心安适、越来越和谐美好。

王小波在《沉默的大多数》一文结尾处写道,“几年前,我刚刚走出沉默,写了一本书,送给长者看。他不喜欢这本书,认为书不能这样来写。照他看来,写书应该能教育人民,提升人的灵魂。这真是金玉良言。但是在这世界上的一切人之中,我最希望予以提升的一个,就是我自己。这话很卑鄙,很自私,也很诚实。”不管是写作还是生活本身,我们自己才是问题真正所在,也是人生着力的关键点,而非他人和世界。把自己活好了,他人和世界就会好。或者更准确地说,世界本身就是好的,他人本身就没问题,自我本真更是好的,关键是不要自寻烦恼,而写作,就是让我们放下烦恼的一种简单有效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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