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

唱彻五更天未晓 一墀月浸紫薇花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非首发,前五千字草稿于简书发布,文责自负


窸窸窣窣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村子里的小道就难免泥泞。

这条小道上见惯了赶鸭子小孩子的赤脚,见惯了溪水边洗衣归来妇人裹着草鞋的大脚,也见惯了老汉背着柴草回家的汗脚。

唯独没有行过马车。

这天早晨,天还没亮,一辆健壮黑马拉着的马车进了村。

雨将住,风未停。滚动的车轮不时将路边的茅草卷进车轮里,时而滚进积水的泥坑溅起一摊9污泥。

可幸的是车夫御马很是娴熟,马也是一匹好马,所以马车在这样的路上居然也四平八稳地前进着。

季荨转了转僵硬的脖子,伸手将怀中男人身上本就盖得严丝合缝的貂皮掖得更紧了些。

车厢里很温暖,男人却睡得不太安稳,苍白的脸上显出病态的嫣红,仿佛身体里正有一团火在燃烧他的生命。

季荨咬着嘴唇,目中已然泛出泪光,眼神倔强而坚定,半晌她伏下身子将头轻轻靠在男人的胸膛上,喃喃道:“程怀远……我说过,你会是我的。”

01

程怀远自昏睡中醒来,看着头顶藏青色的床帐不知在想什么。屋子里有很淡淡的草药味,窗外已经漆黑,只有床边高几上一盏灯晕出昏黄的光。

借着这光线,他看清了伏在床边睡着的女子,灯影下她的侧脸像是晴天早晨安静的沙丘,温暖细腻光滑,可惜从蹙起的眉头看来,她的梦境并不如见面那样祥和。

任何一个两天两夜未曾合眼的人在累极时,只能以这样的姿势休息都不会太舒服的,梦里也会沉着深深浅浅的疲倦。

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她懵然睁开眼睛,几乎是立刻就发现床上的人已经醒来了。

女子站起身来,嘴唇动了动,眼中万般情绪翻涌,将眼眶逼得泛红,最终只是涩然道:“别来无恙啊,程将军。”

程怀远低垂了眉眼,忍不住叹了口气:“看来一个人想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女子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一字字道:“别人要死自然容易,但你不一样,你是程怀远。”

床上的人脸色更苍白了些,苦笑道:“程怀远又如何,不过是凡俗之躯,何牢公主相救。”

女子正是郑国羲和公主季荨,五年前与程怀远所属陈国的虎贲军与边疆缠斗多年,郑国输多胜少,在一次次被虎贲军打得丢盔弃甲后,程怀远于季荨,已不是普通的对手。

她颤声道:“若非我得了消息赶过去,此刻你已经是大漠里一缕异乡孤魂。那昏君不信你,你就是以死明志又如何?我以为你至少是个血性男儿,如今看来,也不过是愚忠盲目之辈!”

程怀远闻言眼中沉痛之色更重,将他的头颅也深深坠了下去。

沉默,又是沉默。

远远传来几声犬吠,夜色更浓,透过这盏孤灯望出去竟像是一片虚无。恍然间似有金戈铁马之声踏破山河而来,仔细去听时又什么都没有了。屋子里静得出奇,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安静过了。

就在季荨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却听到他幽幽的声音响起:“我非是忠于李氏江山,程家军何辜?黎民何辜?程怀远不死,程家军永无安宁之日,程家军一散,则边城不保。以我一人之身换万万人安宁,岂非划算得很?”

季荨怔了怔,声色俱厉道:“万人是命,一人也是命,命这东西从来就没有用数字做取舍的道理。谁若是要我的命,我就要他的命!”

程怀远脸上很尽力地挤出一丝微一笑:“所以你才能从陈国一众皇子中杀到阵前,才是杀伐果断的女军师羲和公主,而我,只能沦为阶下囚。”

季荨却冷冷道:“谁说你是阶下囚?”

程怀远挣扎着起身,脸色又白了几分,显然是动作太大扯到了伤口,看了看屋子笑道:“不才伤重落到公主手里,不做阶下囚还能是座上卿不成?”

季荨此刻脸色却柔和起来,娇笑一声复坐回床沿:“将军难道没有听闻羲和公主跋扈又工于心计,是以无人敢娶,难道就不能抢将军来府上做个驸马?”

程怀远心下惊叹于眼前的女子变脸之快,面上依旧微笑道:“公主难道没有听闻程某已有家室并与妻子恩爱情浓?”

窗外又开始飘起雨来,屋里也渐渐升起一股冷意。

季荨依旧在笑,这笑容蔓延至眼角逐渐升温,甚至能看到一簇火苗正在燃起。任何人都不能否认这张英气十足的脸是在笑着,也没有人能够否认笑起来的风华,但就是那双眼睛,只要盯着那双眼睛,就知道风华两个字是这双眼睛的主人最不需要的。

这双眼睛流露出来的绝不是眼泪与踌躇,是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是平冰冷岩层之下的熔岩,也是一次次风霜雨剑打磨出来的厚茧。

这世上绝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希望一个女人对他龇牙咧嘴竖起尖刺,尤其是季荨这样美丽的女人。

而程怀远却是个例外,直到现在他才算是真正放松。

如果一个女人不和他讲感情,那么讲什么他都是有把握能胜的。

季荨目光闪了闪,又恢复了一惯的清冷表情,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程怀远道:“只怕你那恩爱情浓的妻子此刻已经在为你准备灵堂,如今除了我,天下人都以为程怀远已在七日前葬身鹿野,尸骨无存。”

程怀远头也没抬,淡淡道:“羲和公主做事,自然是天衣无缝的,在下一向佩服得很。”

季荨冷哼一声,甩袖走了,立刻就有两个青衣汉子进来将门窗都紧紧合上,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如此的庞大的身躯,行动时却又如一只划过水面的雨燕,这样的人,自然是有一身绝伦的轻功的。

屋子里真正静下来时,程怀远才将手伸进衣襟,拿出来时已经是一手鲜血。

山村茅屋,夜雨凄迷。

他似乎真的能够看到一个瘦弱的身影独自跪在灵堂前无声哭泣……

02

大漠之上,狂风卷着黄沙,黄沙裹着狂风,这天地间除了梦魇般的混沌,还有摄人心魄的红。

夕阳的残红,血液的艳红。

地上横七竖八摆着许多尸体,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也没有人知道是否还有人守着孤灯在等着不归人。

战争,永不止息的战争。

就在这红黄交织中,渐渐出现了一顶轿子,像是被风席卷而来,近了才发现是一顶由四个青衣大汉抬着的软轿。

这四个人一般高矮,头发高高挽在头顶,裤脚也用一条白色的带子束着千层浪。

无论身边的风沙怎样肆虐,这四个人竟都像脚底生了触角,每一步都稳稳扎进沙地里,一步步向前走着,身后只留下浅浅脚印,被风一吹又不见了痕迹。这样一看,这四人抬着轿子又竟像是浮在黄沙之上,借着风力飘行。

藏蓝色的轿子里有女子的声音响起:“还有多久能到?”

右前的大汉立刻恭敬道:“回宗主,过了这大漠只消半日就能到达两国边界。”

那女声回:“要再快些,莫让大将军等急了。”片刻后,又轻轻叹了口气,“他有美人在侧,说不定正逍遥快活呢。罢了,赶了这许久的路,你们也累了,不必着急。”

抬轿子的大汉脚下动作未停,气息倒也平稳,听闻此言,都认为还是快些的好,四人更像是心有灵犀般加大了步子,速度虽快,轿子却不见颠簸。

他们渐渐靠近那些尸体,无论是谁见到这么多尸体,也是会被惊到的,但他们只是穿过尸堆,连看也没有看他们一眼,就像是遇到了行路上不起眼的石头。

风渐渐停息了,黄昏也已经变成了黑夜,路上已经没有行人,连一只鸟也没有。

天地重归清明,鲜血和尸体被黄沙覆盖,地上是平滑的沙丘,是突起的坟茔。

远远的天际升起一颗寒星,夜更黑了。

一月后。

程怀远毕竟是军中百炼成钢的体制,他的伤虽然重,这时候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季荨虽没有限制他的出行,可他心里也十分明白,他的自由仅限于这个闭塞的村子。

只要一靠近村口,就会突然影子似的飘出个黑衣人来立在一丈远的地方冷冷盯着他。

这种情况下他只能佯装无事笑笑转身往回走,他还没有蠢到以一己之身硬闯羲和公主直属影卫的封锁圈。

自从那次见面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季荨,只有两个侍女为他煎药准备饭食换洗衣物。

这天他依旧起床吃过早饭沿着村子慢慢散步,回来的时候意外在院子里发现正背对着他不知道在看什么的季荨。

而她身旁立了个身穿粉衣的少女,正百无聊奈地四处张望着。

他一向没有先开口的习惯,而且也认为与她无话可说,于是就在院子外立住了脚步。

季荨转过身来,在看到他时眼睛亮了一亮道:“他们说你好了,看来果真不错。”

他这才笑笑走进院子:“托公主的福,吃得香睡得好,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的。”

季荨袍子一撩在院子紫藤花架下过去的石凳上坐下,自拿起茶杯酙了茶浅浅抿了一口道:“我看你还是活着的好,死了又去哪里耍嘴皮子。”

程怀远笑笑没有说话,季荨身边的粉衣少女却按捺不住了,下巴一抬道:“你就是陌刀高手程怀远?”

程怀远也走到另一张石凳上坐下,倒下一杯茶问道:“你又是谁?”

少女反手自身后一摸,手中竟变戏法似的多了条丈余长的鞭子,只见鞭影重重,放在程怀远面前的白瓷杯已经到了她手上。

她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傲然道:“我这鞭子如何?”

程怀远又倒了一杯茶,慢悠悠道:“很不错。”

少女果然被他漫不经心的样子激怒,一抖手中长鞭指着程怀远道:“你的剑呢?”

程怀远依旧微笑,在她看来却更是无声的挑衅。

少女正待俏脸一红正待发怒,一直在旁边笑着看戏的季荨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道:“好了海棠,他的刀可不是用来对付你这样娇滴滴的小姑娘的。”她顿了顿,“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他的刀下已不知有多少郑国亡魂了。”

少女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怔了半晌:“我的鞭子也并非是吃素的!”

季荨面上一冷:“还不退下去!”

有些女孩子就是这样,连生气的时候都是好看的,让人讨厌不起来。少女是,季荨也是。

程怀远看着少女的身影一闪像一片红云消失在墙头,不由赞了一声:“好轻功!”

季荨笑了笑,刚才那个严肃的样子也不复存在:“年轻的女孩子总是喜欢卖弄些的。”

程怀远道:“你岂非也是年轻的女孩子?”

季荨抬头看了看正打出花蕾的紫薇花,微微叹了口气:“可你就从没有用看她那样的眼神看过我。”

程怀远也看着头顶的花,紧了紧手中的东西:“那只是因为你不是她,我待老朋友,向来是不同的。”

季荨突然放下茶杯,盯着程怀远道:“看来我这老朋友并不讨你喜欢,这些日子你四处观察村子防卫,程将军还是要走的是么?”

程怀远也放下杯子看着围墙外的村舍,此刻正是旭日东升的时候,晨光海潮一般漫过来将薄雾染了一层淡淡的金,于是一层金色的轻纱糅合着屋舍之上飘出来的炊烟,将整个村子都罩住了。

身在其中的人又怎能不觉得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可他心里也知道,这只是季荨为他营造的假象。除却此间,这天下还是一个修罗场,眼睛闭合之间,不知道有多少生灵毁于战火。整个大地之上,弥漫的都是战争的硝烟和死亡的恐惧。

她以为这样就能留住他,她想得也没有错,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季荨已不愧是他的知音,多年来的针锋相对,他们对彼此的了解绝不能算少。

只是尚有一点她没有想到,尽管程怀远心底里再怎么厌恶杀戮和权争,他也是离不开朝堂和战场的。

程家自他以上满门忠烈,在陈国百姓心中已然封神,他们对国家的信仰并不是来自于宫墙之内的君王,而是这个自陈国建立以来一直守护他们的程家军,甚至细化到了程怀远本人。

所以皇宫大内之中,泱泱朝堂之上,程怀远其人,必须死。

但他自己,已经的确算死过一次,弥留之间陪在身边的居然一直是敌国的对手,何尝没有生出英雄陌路的感叹?

只是陈国王君对他不仁,他却不能对陈国子民不义。

眼中神色更坚定了些,他施施然道:“这的确是个好地方,若非时机不对,我都想赖在这儿一辈子了,还怎么会想走。”

季荨看着这样的他,心中矛盾不已。

没有看到过程怀远指挥千军万马镇定自若的样子,绝对想不到那种经历有多么可怕。

曾经程怀远被七道圣旨急召回京,郑国七万铁骑趁机突袭边防,三天之内一路挺进陈国国境十里,势不可挡。这七万每一个都是精挑细选的精锐,有最健硕的战马,最锋利的刀。大军烟尘滚滚,眼前就是陈国要塞香积寺,每个兵士都杀红了眼睛,牢不可破的陈国此刻终于被撕开了口子。

这一战几乎倾尽郑国国力,他们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一击必胜的准备,谁成想香积寺前的开阔平原上,程怀远手持陌刀,身后俱是脱了盔甲赤膊上阵的虎贲军。他们只是单手拄着丈余的大刀,手臂上绑缚红巾肃立不动,严阵以待。

马蹄扬起的尘土,夕阳的余晖将这些人衬托得犹如地狱归来的罗刹。身经百战的郑国战马,在这些散发着寒光的陌刀面前,两军尚未接峰已经开始不安的嘶鸣。

季荨永远记得那场战争,陌刀所过之处,白刃双飞,红血星流。如山如墙的刀光向郑国骑兵碾压过去,程怀远首当其冲,直指帅旗,挡虎贲军刀者,人马俱碎。

陌刀队一出,陈国军队紧随其后士气大振,曾经战功累累的郑国精锐瞬间崩溃。

那一战,郑国元气大伤。

程怀远其人,在郑国人眼中,何尝不是鬼神一样的存在。

神,不可侵犯,绝不可能失败。

所以郑国的大军在后来对战虎贲军时,已经由心底生出一种怯弱。尽管他们自己并不承认,但这种情况下的郑国国大军无论几倍于虎贲军,都只有一个结果。

那就是,败!

程怀远此人,于郑国来说,更是眼中钉肉中刺。

偏偏是陈国的皇帝更想要他死,又偏偏是她这个郑国的公主救了他。

长久的战争已经让朝政税收无法喘息,民怨四起,这场经年的战争,必须要用别的法子尽快有个结果。

季荨咬着牙,连嘴唇都快被咬出血来:“那样的时机也许快了,我郑国大军已经在边城集结,没有你虎贲军还会是一只猛虎么?等我郑国国统一了疆土,天下也许就太平了。”

你也就可以安心与我待在这里。

这句话她没有说,也许她会说,只是现在远不是时候。

她与程怀远一样,绝不说没有意义的话,更不做没有意义的事,她自信程怀远绝出不去。

她也应该有这个自信,羲和公主的隐卫队是铁板一块,风都休想漏进去。更何况是一个人,没有了虎贲军的程怀远,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世家公子。没有了程怀远的虎贲军,群龙无首必然一盘散沙。

如果他们知道自己在前线浴血,身后躲着的朝廷却只想要自己的性命,甚至他们的将军已经折损在权柄之下,再勇猛的军队,失了军心,就不过是一盘散沙。

程怀远只有苦笑:“好像我已只有待在这里,看着你郑国的马蹄踏在我陈国的土地上了。”

季荨道:“是。”

程怀远已经无话可说,也许是话已经说得很清楚,所以季荨喝完手中的茶就走了。

等季荨彻底走远,借着喝茶的动作,程怀远才将笼在袖中的手展开来,掌心赫然躺着一张折起的字条。

上面印着的标记他再熟悉不过,正是十年间在各国发展起来的隐秘组织,璇玑阁。

纸上只有九个字——陌上花开,君可缓缓归矣。

末尾是一朵鲜活的紫薇花,还像是刚从树枝上摘下来。

这朵花,让他瞬间想起了活跃在各国境内的神秘组织——璇玑阁。

各国都曾经派人查过这个不受任何朝权管制的璇玑阁,然而每次都要接近组织的核心时,那些人都消失了。

最后这个消失的,是他军中一等一的好手,心思细腻善于伪装,最重要的是那是绝对不会被任何人注意到的一个人,绝不会被识破。

而他,也在一个月之前消失了音信。

这种感觉很不好受,总能感觉身边被一双眼睛时刻盯着,那目光像是一把蘸了油的刷子,虽然暂时还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也决计是不好受的。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每个身居高位的人都如坐针毡,无法掌控的力量让他们时时刻刻都提心吊胆。

每个人都对未知的东西有一种恐惧,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会突然向你发出攻击。然而这条想象中的毒蛇暗自潜伏了十年之久,只在江湖,从不沾手朝廷的事。

久而久之,朝廷被迫与他们达成了一种互不相犯的默契。

而今天,璇玑阁居然在这样的情况下主动找到了他,而为他送信的。

居然是郑国的公主,也就是刚才那个粉衣少女。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这少女正是郑国最小的琉璃公主,那一鞭子挟雷霆而来,却在鞭尾卷上杯子之前,将这个纸条落在了他手中。

那条鞭子在她手中,竟像是手臂的延伸,已经可以收放自如,连季荨这样的眼力都没有看出来,还只以为她在耍浑。

看来这璇玑阁,比他想的更深不可测。

03

立秋之后,依旧延续了半个月的暑热,只是身在山中,就算是最热的时期,也被满山的碧绿降了许多暑气。

不得不说,这是他有生以来度过的最闲暇的一段日子。

今日晨起,伸出被子的手感觉到寒意,推开窗,远山虽然颜色不改,却能从空气的温度中感受到秋意萧索。

昨天晚上他又做梦了,他梦到了出征那天,梦到了六年前的那个秋天。

在晨光熹微的城楼上,有一个身影站在那里,初升的太阳勾勒出她美好的轮廓,玉白色的衣裳在微风中飘扬。

梦里他看见她眼角的星光,如同启明星一般坚定闪烁。

只有遇见她以后,他才知道女人的眼泪都不尽是软弱与屈服,还有坚定和守望。

他知道那是谁。

第一次见到她是贞元十六年的秋天,那时候的秋比现在浓,满城的梧桐都在秋风中萧瑟飘零,夜里能听到树叶落到屋檐青瓦上的声音,像是小猫的爪子在轻轻地挠。

那天他从皇城中出来,屏退左右一个人打马自城墙下缓缓走着。她的白衣就在这满城金色中盈盈而来,也许她没有动,是秋风吹起她的衣,撩起她的发,乌发之下那张瓷器一般的脸,带着和这个季节一般的清冷。那一瞬间他竟然觉得刮过城墙的风又从这样凝脂般的肌肤上游走太过残忍,偏偏那轻浮的风迟迟不退,一遍又一遍地撩起她的青丝。

谁能想到戎马一生铁血赤胆的程怀远会因为这样一个女子乱了心意,也许英雄,自古就是难过美人关的。

手中缰绳不自觉地捏紧,跨下清风是随他出生入死三年的良驹,此刻就像是与他心意相通般带着马上早已痴了的人朝那一袭白衣走去。

她早知道嫁给一个将士意味着什么,她的夫婿会成为无定河边骨,会成为战场上千千万万亡魂中的一个。

可是离别的时候,她坚韧到将所有情绪都锁在眼底,只说,将军保重。

他的薇娘,他的妻。

将军……恍惚间他像是又听见她的声音,夹杂在一片刀剑砍进血肉的声音里。

但他知道那不是她,是他手下的将士,在察觉到中了埋伏后护着他抵死拼杀,他们忠诚到一个一个在他身边倒下去时,只喊着将军快走。

将军……将军,他是陈国的将军,也是她的将军,此刻在这山居中醒来,才恍然觉得,这两端,他竟都没有做好。

04

推开门,季荨已经等在屋檐下,从她的肩膀上,程怀远能看到山间薄雾正在慢慢褪去,而照耀这村居的,是一轮温暖如新生的太阳。

“听说你最后胃口不太好,他们从陈国找了一个厨娘,据说连皇帝都吃过她做的菜,你尝尝看。”季荨身后站着一位妇人打扮的女子,头发挽在脑后,那只木簪子看起来稀松平常,实在很符合她厨娘的身份。

她将手中红木的食盒打开,是一碗温凉的碧梗粥。

食物的香气扑鼻而来,那一刻,风奇异地温和起来。

“多谢公主费心。”

“快尝尝看。”

程怀远将粥接到手里,一勺勺喂进口中,手却有些忍不住颤抖。

今天,一定有些不寻常的事要发生。

“还喜欢吗?”季荨当他重伤未愈,眼神越发关怀了起来。

“嗯,很好吃。”程怀远说着话,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看向旁边低着头的厨娘。

“那就让春娘照管你的一日三餐吧,想吃什么都可以告诉她。”

季荨的眼神很真切,他没有回答,只是将手中的空碗放到桌上笑道:“公主要是想要我弃陈国不顾,这样待我岂不是反其道行之?”

“我不想要你怎么样,你只做你的程怀远,忘记陈国也好,喜欢吃陈国的吃食也好,只要在我身边,我都不在乎。”

“季荨。”他看向她的眼睛,道:“你实在不必…”

程怀远的话没有说完,眼神凝重起来,原本收了食盒低眉敛目在季荨身后站着的厨娘春娘,此刻突然伸手点住了季荨的穴道。

她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的四个紫衣蒙面人,虎视眈眈地立在门口。

程怀远将季荨一把扯出了屋子,才发现蒙面人已经将这间屋子都控制了起来,先前守在门口的守卫早已经不知去向。

而这些蒙面人的面巾上,都绣着一朵紫薇花。

季荨阴沉地看着屋里的春娘,冷笑道:“璇玑阁,我竟是小看了你们。”

春娘从屋子里走出来,脸还是普通的脸,只是先前那种谦卑的神情一扫而光:“我们却没有小看羲和公主,找到这个地方再混进来,可真费了好大劲。”

两个高大的蒙面人向程怀远靠近,意欲伸手拿住他护在身后的季荨,程怀远将刚刚藏在袖中的筷子捏在手中,警惕地盯着来人。

“程将军不必紧张,我们对公主并无恶意。”那大汉原地站住,似乎很忌惮程怀远。

“那你们就是冲我来的?”

“将军误会了,我们此次拜访,的确是与羲和公主有要事相商。”这次说话的春娘。

“你们阁主也到了?”

“无可奉告。”

季荨很聪明,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反抗也没有意义,任由对方将自己双手反捆到背后。她是对的,何况如果对方真的要取她性命,也实在不必等到现在。

她安静地等她们打了一个很结实的结才说道:“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卷进两国纷争,对于你们来说,保持中立不是最好的吗?”

“不明白就对了,璇玑阁从来不做人能算准的事。”春娘嘴角上扬,眼中却殊无笑意,就算是说着听起来很得意的话,眼底还是暗藏着锋芒。这样的人,是不会让对方有任何机会可趁的。

季荨也明白,在这里她什么也打探不出来,纵然聪明如她,此刻最聪明的法子,也只有闭嘴。

璇玑阁自成立以来,一直游离于各国势力之间,像一条暗夜里的蛇,所有人都畏惧它的毒牙,却又几次三番无可奈何。

季荨站在那里,疯长的念头犹如盛夏的野草,瞬间就将她席卷其中。

璇玑阁的首领是谁?如今在郑国出现,难道只是为了彰显他们神通广大的渗透力?难道他们现在已经准备好了在两国的战争中谋利?

她不禁有些冷寒,被捆绑的双手渐渐失去了知觉,这种知道陷入了埋伏,却不知道下一刻暗箭将由何处来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好在春娘并不是有意要让她受这些猜疑的煎熬,再度检查了周围环境后,命人将季荨带到了里这所院子最近的一个农家小院。

而程怀远,被那几个大汉像拎小鸡一般扔回了房间。

05

秋夜溟溟,程怀远坐在燃着灯火的桌前,眉眼皆低垂。

从他被重新关进这间屋子开始,他就坐在这里。一直到暮色四合,送饭的人还是那两个大汉,来来回回进来了好几趟,没有一点要和他搭话的样子,态度却是极为恭敬的。

这就让他愈发好奇起来,这璇玑阁主到底费这一番周折是为了什么?

他们送季荨进去的那个院子他知道,之前在村子里逛也并不是漫无目的的,这个村子有多少户人家,家里有几口人,甚至于养了多少牲口,他都是烂熟于心的。

那院子里从他可以在村子里自由走动开始便是空置着的,从破烂的窗纸看进去,还能看到房梁上结满了蛛网,那次他原本是想要推门进去看看的,只是伸手间偶一抬头,望见门框上落满了几尺后的灰尘,想来应该是许久没有人进出过了,何况他也不想弄得灰头土脸引人生疑,是故没有进去。

如今隔着浓浓的夜色,又想到那个院子,想到那尘封已久的屋舍,竟有些想不出来季荨在那里面是在和什么样的人交谈。

也许是那个叫春娘的,不过她如此善于伪装,这名字必然也不是真。又或许,璇玑阁主也到了这里?

江湖上蛰伏已久的势力若与郑国联手,不是他托大,失去了虎贲军的陈国是没有还手之力的。

而他如今被困在这里,却是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有等,确信会有人在会谈结束后踏进这个屋子,只是不知道会是谁。

直到屋子里的烛火快要燃尽时,他才听见门外传来了脚步声。随即屋子的门被推开,进来的是一身玄衣的季荨。

自他到这里,季荨虽然来的时候不多,却总是会穿着各式各样色彩明丽的衣裙,像是个普通官宦人家的千金,有些少女明艳鲜妍的生气。

看她半挽的发髻,程怀远才会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位陈国号令千军与他斡旋了近六年的公主,不过年方十八。

来人换了新的蜡烛后,门在季荨身后又悄然关闭,她走到程怀远对面的位置坐下,端起早已冷透的茶水徐徐饮了起来,像是那杯子装着的是琼浆玉液。

他也不急,看着重新明亮起来的烛火像是在发呆。

片刻后,季荨清冷的声音响起:“璇玑阁今日送了我好大一份礼,将军难道不好奇么?”

他知道她在打量他的神色,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听她继续道:“璇玑阁主在列国中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我几次三番前去拜访,都未能一见真颜,今日她竟主动找来。没想到璇玑阁如此大的江湖帮派,将各国王室视如草芥,阁主竟然只是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子。”

程怀远心中一惊,璇玑阁主果然到了,看来这次的事不能善了。

还没等他开口,季荨继续道:“将军不好奇是什么样的大礼吗?”

“我不问,公主也不必讲,但只有一点,他们想要从公主这里得到什么?”

程怀远手脚冰凉,生怕从季荨口中听到他猜测的那个答案,如果真是如此,陈国就无力回天了。

她定睛盯了他好一会儿,不知是不是灯火闪烁看不分明,他竟在季荨眼中看出几分不甘不舍。

那双眼睛是沙漠上寒夜里的星子,永远熠熠闪着坚定地光,这样代表着弱者的神色,在她这里,是鲜少见到的。

季荨就是用这种的眼睛看着对面的程怀远说道:“你。”

“什么?”程怀远不解。

“她要的是你。用她在陈国所有的势力和财富,不知其数的高手和堪比陈国国力的财富来换你。”

这次轮到他沉默了,纵然他手底下有虎贲军,可那已经是从前,如今没了军队的将军,不过是个有些功夫的普通人,何况皇上还如此忌惮他。

“想不明白吧?我也不明白,可是见了你以后,我又明白了。程怀远,如果我不是郑国公主,抛开郑国万千子民,如果我也是一个江湖人,我…”

接下来的话她没有说完,因为门外有女子的声音微微咳了一声,季荨嘴唇张了张始终没有将剩下的话说出门,她站起身。那是季荨第一次触碰他,她伸手,居高临下,轻轻摸了摸程怀远的耳际。

他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意识模糊的,朦胧中,他看到季荨闪亮的眼睛落下来一颗莹莹的东西,听到她说:“再见了,程怀远。”

烛光摇曳,幻成淡淡光斑。

那之后,他便人事不知。

06

黑夜中的将军府,陈国将军自敌国归来就一直昏睡不醒,陪在他身边的只有将军夫人,其他人都被勒令不许靠近将军寝屋。

至后半夜,将军突然气喘如牛,面色潮红,夫人将银蕊花兑以乾湖明虾锤捣成泥和酒喂将军服下。

将军醒转,变得畏光,开口舌如柳叶般细长,惊得宫中来探病的公公摔了茶盏。

自此,京中盛传将军自塞外回来后染了鼠疫,甚至夜中疯癫是要食人的。将军府开始人迹罕至,人们走路会绕过将军府院墙。

朝堂下令将军身体有恙,迁至城外寒山修养生息。

等这一切尘埃落定已是春雨雨连绵,寒山小院中冷清萧瑟,只有一灯如豆。

雨声细细地交织着,成一匹又一匹软练铺在潮湿的青瓦上,又被融化成水,一滴滴自瓦缝屋檐蜿蜒垂落下来。

屋内青丝如瀑,自床头流泻而下,传言中得了鼠疫的将军正伸手解开夫人的衣结,丝绸制成的春衫自肩头滑下,露出凝脂般的胸脯来。

“妖女。”将军在夫人的脸上轻舔一下,细细地舌尖痒得对方一阵娇笑。

“是,将军。”夫人也不恼,低眉顺眼地躺在软枕中,眼睫在光影下像半扇蝶翅,尤显无辜。

“柔弱不能自理?孤身一人无所依傍?我怎么从不知道夫人如此睿智?”程怀远舌尖如春日杨柳扫过温暖的湖面,惹得女子身体荡起阵阵涟漪。

“将军可喜欢?”声音微颤,伴随着双手勾住将军的颈项,“这可是为你量身定制的人设呢,再说了,潜伏在郑国的暗卫可是我好不容易培植的,如今就这样白白送给了季荨那个丫头。牺牲这么大,将军应该感激我才是。”

“她得这些东西岂不是如虎添翼,我如何应该感激你?”程怀远抬头,斜斜看着身下杨柳般纤瘦的人。

“怎么会,入了璇玑阁,就终身都是陈国人,对陈国不利的事情,他们是万万不会做的。”她懒懒把玩着他垂下来的耳发,指甲轻轻自他胸膛伤口新长出来的嫩肉,眉头紧蹙:“更何况,她救了你,受多大的礼都是应该的。”

哪怕她要整个璇玑阁呢,只要看到她的将军还活生生地在这里,与她一同呼吸着人间的空气,她就觉得从前那些权谋智计都是无用的。

“如此,就多谢阁主了。”程怀远执起她的手掌贴合在自己胸口,埋首在女子颈侧,喷出的气息滚烫。

是以女子揽住他的手臂更紧了些,轻声在他耳边呢喃道:“是夫人。”

“是,夫人。”他埋首,一口含住女子胸前明艳的紫薇花刺青,女子一声娇嗔,灯火又暗了些。

四方时事,不过人间一盏灯火。

大地在,岁月在,你在。我还想要怎样更好的世界?

有人负重半生,有人雀入樊笼,有人在黑暗中孑孓独行,走了很久很久。好在世间总有一盏灯火开道,所以荆天棘地,也不枉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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