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老屋那扇红色的大门佝偻了腰背低矮下去,瑟缩地藏在茂盛的树丛中。吱呀一声推门而入,脚踩在荒草和枯叶上,翻腾起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微苦味道。多年以前,我从老屋门前空地上那些被冬日阳光烤得暖暖的落叶上跑过,身后这样的味道久久不散仿佛一个讲不完的童话。而今,听故事的孩子已经跑得太远了,突然间再一次嗅到这气味,他不禁四下里张望着想寻找那个童话的结局,最终却只看到一片荒芜。
我轻轻抚过老屋的廊柱,那木头上干燥粗糙的纹路间似乎还留存着过去许多个春节的热闹,但在那曾经摆放过桌椅的草地上,比人高的杂草肆无忌惮地啃啮着旧事,老屋的檐头廊下,蛛网自由自在地尘封了回忆。空了半年多的时间,自然就完全夺回了这片土地的主权,把这所老房子变成了一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废墟。我在布满灰尘的门廊走过,寻觅着许多年前的事情,记忆飞速地跳过了松毛地上丰盛的年夜饭,大年夜的烟花和似乎永不散场的棋牌声,定格在除夕傍晚的夕阳和夜深时屋子里静静燃烧的炭火。许多年前,小小的我站在老屋门廊上,远眺斜阳落在了村子西面的大山背后,为大地和天空的边界镀上一条金边。即便是冬天,这里的大山依旧苍苍地绿着,在黄昏时分泛出一抹暖暖的金色,远处山上,一座白塔孤零零地耸立着,在夕阳中变得火红,像燃烧在山巅的火炬,白塔下的村落里,炊烟在一阵阵迎新春的鞭炮声中缓缓升起,那时候,所有的人都回到家里,准备庆祝团圆。而到了除夕的夜里,大人们都在一旁的客厅里喧嚣,我放完了烟花躲在老屋的木门后面只听得见冬夜里唧唧的虫鸣,那扇厚实的木门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轻轻一关就足以抵御这世间一切黑暗与严寒,我和太奶奶坐在屋子里,电视里咿咿呀呀地放着春晚,面前燃着一盆炭火,那火盆中发出的融融暖意好像穿越了多年时光,让多年后站在老屋门前的我心里酥酥的,似要融化开来。
记忆总是让人难以琢磨,一些当时看上去不太要紧的事却长久地在心田中扎根,很多年里他们轻得仿佛不在,但随着时光把很多所谓的人生大事侵蚀殆尽,它们却依然固守在那儿,而且变得越来越有重量。我说不清这些事情到底有什么意义,只是觉得若是有一天我忘记了这些瞬间,那么我就会彻底变成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
我在门廊上透过模糊得窗玻璃向着屋内望去,曾经坐满了人的桌椅现在落满了灰尘,不过墙上挂的那张全家福看起来还挺干净。照片上我站在第一排,背靠着太奶奶的怀抱,多年以后我站在这荒凉的庭院里,好像还能感到当年老人身上的余温。我突然开始回想我最后一次见到太奶奶是什么时候,最后一次和她说话,最后一次和她告别又是什么时候,是什么样的光景。想来想去脑海里竟然一片空白。当时和太奶奶说完再见,离开这所小院得时候想来是太过于随意,以为这世间的一切都有再会的时候,一次普普通通的告别完全没有必要长久地放在心上。可是人世间的事都有一个名字叫无常,那时的我尚不明白,走过村口那个早已习以为常的转角路口,身后即是永别。生命中许许多多的人,可能就在某一个平凡得让人发困的下午,就见完了今生的最后一面。如今我在空荡荡的老屋院里捡拾起一些沉甸甸的回忆碎片,再一次从那扇红色的大门离开,秋风在我的脚步间卷起一阵阵湿润的稻花香,我没有回头,因为身后不会再有含泪送行的人。
时光的流转让这座安静的小村子有了很大的变化,田间的多了几条经过装饰的小道,村前的平地上一条崭新的高速穿行而过通向远方,带来了更为现代化的消息。但那老屋依旧是那熟悉的模样,也许更旧了,它就这样无声地见证了几代人的命运后完成了全部的历史使命,歇息在杂草枯藤编织的床上,目送着时代大踏步远去。在那扇厚重的大门后面,我的童年相伴着满地残阳或者漫天星光,永远不会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