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铭重回z城时,离他的十七岁已经过去二十多年。
童年时觉得宽阔笔直,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路,小轿车风驰电掣,一下子就驶尽了。陈铭靠在座椅上,看到视线尽头,一个院子,颓败的在他面前。
一下子脱离大城市的生活,他有点不习惯,这中间,还隐隐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这是二十多年来,第一次,陈铭离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如此之近。
2
小小的院子,挤着好几户人家,平时的衣服都是混着晾在院子前的空地上。偶尔衣服中间,飞闪过两个身影,是小小的陈铭和陆放。 那是个武侠小说风靡的年代。从金庸到古龙,从萧峰到楚留香,书上说,大侠都是一人一剑,就征服整个江湖。
于是很多个午后,陆放披上刚刚晾干的被单,手持晾衣架,像一个能挽雕弓的将军,威风凛凛地冲进陈铭的房间。陈铭则在看见陆放的那一刻,飞快跳进家里小小的衣柜,等他再出来时,已披上母亲的长外套,两人跑到院子里时,陈铭顺手拿了晾衣杆。午后的微风拂过,晾着的衣服微微拂动,少年的身影在衣服中忽隐忽现,像一部侠客电影。
这样肆意的下午,终止在陆放的母亲回来,陈铭只听到一声尖叫,心下一凉,陆放几乎是吓傻一般的呆愣了。那一刻,虚构的侠客流淌的血,似乎在陈铭身上活过来了,他拉过陆放的手,一路狂奔出家门,晾衣杆还拿在手上,长外套却是不知道掉哪里了。不过没关系,傍晚慢慢抛弃白天的热气腾腾,路的尽头他们谁也没有去过,却都以为是心中期盼已久的自由。
最后当然是回家了,那个晚上,两个饥肠辘辘的男孩分别被自己的父亲打了一顿后,心里不约而同的想的是,成为一个侠客,是要经历很多磨难啊!
电视开始出现的时候,哪一家有电视,晚上总会挤了一屋子人,就着黑白变换的影像,不知是在看情节,还是在看新奇。
陈铭的父亲多年在外,这次回来,竟带了一台电视。
以他们家为中心,小范围的出现一场骚动,晚上陈铭家挤满了人,他和陆放太矮,什么都看不清。如此几个晚上过去,两个孩子什么都没看到,耳朵里都是大人在惊叹节目多么多么刺激。这个中午,趁着两家大人不在家,陈铭拉着陆放,悄悄打开电视。
简单的黑白,却还原了他们心中关于英雄的故事,陈铭和陆放看到兴起,都忍不住跳起来。
“哇!陆放你这个崽子!真抽到我!”真正的战争不知何时挑起,总之,在两人玩得酣畅淋漓之后,才终于发现暗掉的电视,一道裂纹深深地刻在上面。
两个小孩对视一眼,生活里没有侠客,天真是他们还热血沸腾的资本,现实却是,他们闯祸了,并且这个他们无法想象的惩罚,是他们无法逃避的。
很多年后陈铭回想起那个下午,它终究有别于他们逃跑那天傍晚,因为那个傍晚,他们是被迫回家,而这个下午,他们彼此背靠着背,在冷汗淋漓里,彼此鼓励着,等待一个惩罚。
大概生活的英雄,首先就是学会承担错误。
3
陈铭下了车,一下子就注意到院中一棵树,兴高采烈的伸出来迎着阳光。于是他的记忆,小陈铭和小陆放又跑出来了。
是在渐渐长大,经历过无数次挨打后才有点明白,生活有别于那些跌宕起伏的小说,他们像所有同龄人一样,规规矩矩上学,渐渐不再谈起从前的英雄梦。
有一天,陆放像抽风一样拉着陈铭,在小小的玉兰树下,一人端着一杯水,一脸庄严。
“陈铭,我们要发誓,做一辈子的兄弟。”
两人同时喝了一口,把剩下的水浇在玉兰树交错的根上。
“同患难,共生死,不离弃。”
陈铭转头,看到陆放的脸,稚气还未脱去,阳光在他脸上静静流淌。
这是他们一生,最后一次,离故事中的那些大侠,如此之近。
陈铭往前走,往昔记忆中的院子消散了,被改成一家修摩托的铺子。
陆放穿着白色的背心,刚刚修理好一辆摩托,汗顺着脸留到脖子下,他随意的用胳膊擦去脸上的汗,两手黑糊糊的还没洗,突然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走进来,愣了半晌。
“陆放?”陈铭的声音像从远远的过去穿越而来,让陆放有种时空交错的感觉。
“陈铭吗?”陆放洗了手,还是不知道手该放哪,“我以为你要明天才到呢。”
“公司的事早处理完了,所以就提前到。”
“是吗,你现在都成大老板了。”陆放搓手,有种无措的拘谨。
陈铭环视四周,修车铺里的东西杂乱的摆放着,椅子桌子都呈现出一种破败,和他工作生活截然不同的环境。
陆放脸一热:“有哪里想去吗?我陪你逛逛吧,你好久没回来了。”
“不用了,主要是来找你,待会我自己去逛就好,路都认得。”
“今晚,留下吃一顿吧。”带着迟疑,陆放道,“你难得回来。”
4
两人话没说几句,陈铭就离开了。他开着车,闯进小小的街道,像一个好奇的孩子,闯进一个毫不相关的故事里。
百无聊赖的开了几条街,陈铭停了车,手扣着方向盘。他出去外面工作两年后,就把住在这里的父母接到他工作的城市方便照顾。仔细想想,那个下定决心要回来看看的自己,忽然变得既幼稚又可怜。
是在某一天,在儿子的手机里无意看到昔日他与陆放崇拜的那些小说人物的名字,于是安定了二十多年的心,突然又鲜活的躁动起来,与陆放的种种回忆,又重回他的心上。陈铭在和妻子说要回z城后的晚上,一个人在昏暗的客厅神经质般的走来走去,他的心里一团火焰烧得猛烈,噼里啪啦的似乎夹带侠客的刀光剑影。
一个下午很快过去,陈铭如约去了陆放家,小小的客厅,收拾得很整洁,陆放十二岁的儿子在和陈铭打招呼后,还是掩不住眼中的好奇,灵动的眼睛里,是刻意藏起来的男孩的调皮,这让他显得拘束。
四个人围坐一起,菜肴很丰富,陆放和陈铭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陆放的妻儿则默默地吃饭。酒过三巡,薄醉的陆放通红着脸,突然道:“陈铭啊,你回来,我是真的高兴,想起以前,就修车铺门口那棵树,我们还发过誓呢!”顿了顿,似乎是所有羞于启口都找到一个缺口,于是潮水般涌出来的悲凉让陆放的声音有些颤抖,“生活不易哪!见到你我才知道,我们之间原来是隔着这么远的。”
“外面的铺子租不起,这种巷子里头的,又赚不到什么,还有小智的学习,我要求他什么了!不求和你一样,只是希望不要像我,一辈子窝窝囊囊在这里。穷哪,有什么法子,就希望他读了大学能出去而已!”陆放说得兴起,三尺男儿似乎都要落泪,“什么大侠,什么江湖,都是假的!一大把年纪的人,看见你,差点以为年轻时迷恋的那些玩意还没有远。”
陈铭在公司的各种酒宴上早已练出千杯不醉的酒量,所以他的大脑很清楚的接收到陆放这一番话,心里一热,他几乎按捺不住自己想像少年时一样给陆放一拳,以狠狠打散这些年他们的隔阂。
可是突然,他看到陆放的妻子冲着陆放使了个眼色,陆放自己也似有所觉,有些尴尬的笑了笑。于是这个小小的插曲,就这样烟消云散。
不,也许没有,云烟消散的一瞬,还是有什么顽强的东西,硬生生的闯进陈铭的心里。
是他初到公司,小县城的毛头小子,不知吃了多少白眼才一步步爬到今天的位置。每次开会,淡然自若微笑的自己,掩饰着心里那只自卑受伤的野兽。是在大而空旷的房子里,有时候面对在大城市长大的颐指气使的妻子,突然涌出的对生活深深的无力感。
他为什么要回来呢?那个江湖,早就不在了啊!他曾经最好的搭档陆放,他们,现在也已经漂泊在各自的江湖里。
陈铭忍不住笑了,他不知道自己的笑,同刚刚的陆放多么相似,他只觉得自己今天怕不是醉了。
吃完饭,陈铭也没有久留,拿出早已准备的礼物硬是让陆放收下,礼物并不贵重,却看出用心。陆放把陈铭送出家门,临别的再见后,他张了张嘴,却再没有说话。
5
车灯照着黑漆漆的路,陈铭透过反光镜,看到陆放还站在原地。
突然,“砰”的一声,有声音自陈铭的心中发出,是什么东西狠狠摔碎的声音。
借着暗黄的车前灯,陈铭隐约看见有两个孩子摔在地上,他们在他面前的最后一面,那两张模糊的脸,是少年的自己与陆放,他们慢慢摔下去,在黑暗中融为一体。
与此同时,陆放喃喃的对着逐渐远去的轿车,郑重其事的说:“陈铭,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