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芒

一.

  火车驶进宁远站的时候正值中午十二点,火辣辣的阳光毫不留情地从顶棚的缝隙中倾泻下来。远处的山峦在我汗湿的眼眸中逐渐模糊了,空气里夹杂的异味在鼻腔里乱撞。

  我费力地把两个大皮箱拖上车,跟着人群一起在狭窄的车厢里蠕动。若非急事,我是绝不会在如此酷热的天气里,踏上这场六个小时的无座的旅程。绿皮火车抖动了一下身子,便摇摇晃晃地前行了。我把行李箱塞进取水机旁的空隙里,歪着身子靠了上去,疲惫感顿时溢满了全身,很快便混混沉沉地睡过去了。

  “姑娘,你让一下咯。你堵在这里我不好打热水的咯。”一双粗糙的手把我从混沌的梦中拉了回来,我揉着惺忪的眼睛缓慢地抬起头,却只看到对面一个头发蓬乱的年轻女人,搂着吱哇乱叫的孩子蹲在地上,一把掏出她下垂的乳房,将褐色的乳头塞进孩子的嘴里。一时间,泡面味儿、奶腥味儿和汗臭味儿杂糅在一起,涌进我的鼻孔。我捏着鼻子把头埋进臂弯里,小口小口地呼吸着车厢里浑浊的空气。

  “喂,姑娘。往淮北去?”

  我再次抬起头,看到一张黄皮的布满褶皱的脸。 “不。我下扬州去。”

  “扬州是个好地方啊。”老人若有所思地垂垂头,用手里的报纸扇着风。“江北城市,物候上讲却更像江南,古时候叫又江都,出了很多才俊呐。”

  扬州是个好地方啊。我出生于宁远,一个北方的小城,靠海,多风。小时候在爷爷的臂弯里读诗,读到“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虽觉得懵懵懂懂,但那时的我就在想,扬州该是怎样的好地方呢。我对文学的爱和对扬州的爱如同两条藤蔓,彼此缠绕,结结实实地生长。

  “滴滴......”火车晃晃悠悠地停下了,站点播报里说此处抵达杞乡。许多背着行囊的人涌出了车厢,又有新的一批人填补上了他们刚刚空出来的位置,霎时间车厢里又变得人头攒动了。我身旁的老人不知何时也下了车,我慢慢站直了身子,左边的胳膊僵硬而酸痛。天空微微泛起一丝鹅黄,淡淡地点缀着青蓝的底色,像还没有成熟的芒果皮一般。我用力攥了攥袖子,一半的行程已经结束,还有三个小时就要到达扬州了。

 

二.

  我与扬州的故事,如同一场连绵的雨。毕业之后,我便开始了我的创作生涯,很快在我的家乡宁远已经小有名气。但我对扬州的执念,就像一双羽翼未丰的翅膀,一次次拖着我踉踉跄跄地试飞。于是我向《江都文学》投出了简历,不久之后,我如愿以偿地去了扬州。扬州的水不断地滋养着我对文学的热情,那时我几乎把全部的时间投入创作,结果出人意料地好,在我三十岁生日到来之前,我便成为了《江都文学》最年轻的主笔......

  往事如流水一遍淙淙地流过我的脑海。那时的我绝对不会想到,几年之后,我就像被晒干的芒果一般,只剩皱巴巴的皮和空空如也的内瓤。在浮躁的生活里打滚,时代的悲哀最后还是变成了我的悲哀,我已经再也写不出好的文章了。

  一周前,我匆匆审核完本月的稿件,便收拾好行李回宁远了,美其名曰回家乡寻找创作灵感,实则是一次逃离,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我已经周郎才尽。

  在回去的路上,我靠窗而坐,轻轻揉着酸痛的太阳穴。想着接下来如何赖在家里不回去,过一段时间递交辞职书,再彻底封笔,在被同行嘲笑地体无全肤之前,先来一个体面的退场......

  我回家蒙头大睡了几天,颇有归隐的陶陶然。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着,直到昨晚,我收到了总编的电话。

  出事了。

  我很清楚在公共报刊上发表带有强烈民族宗教色彩的文章意味着什么。不仅那个从未谋面的叫“折菩”的作者难逃其咎,连我也不能自保。我仔细回想,当初审稿,只是觉得那篇《图腾》文笔不俗,至于内容我只匆匆扫过,大抵是一个信仰穆斯林教的少年的故事,并未细读就过审了。

  于是今天中午,我挤上了绿皮火车,怀着五味杂陈的心情赶去扬州"赴死"。“折菩”这个名字以前倒从未听过,或许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我却要因为这个毛头小子断送我前十年所有的努力,被迫离职或许只是从轻处分,更严重的后果是什么?每当想到这些,我的喉咙就像卡了一根倒刺,说不出话来。

  三.

  车身晃晃悠悠地向前走着,我带着视死如归的心情倚靠在栏杆旁,过了好几个站点,此时在我身边的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手里捧着一个油乎乎的鸡腿,大口地啃着。或许是发觉了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他用牙齿撕下一大块儿肉,抬起头来迎上我的眼神。“姐姐你饿吗?我这里还有一些炸糕。”

  “不了,谢谢。”我刻意扭了扭头,对油炸食物我向来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情绪。

  年轻人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低下头继续和手里的鸡腿暧昧。他的衣服有些旧了,皱皱的,但是很干净。啃过了鸡腿,他又对付完了所有的炸糕,心满意足地喝了一大口热水,从皱巴巴的包里掏出一本书,张承志的《黑骏马》。

  “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张承志。”我先开了口。

  “张先生是有信仰的作家。我和他一样,都是穆斯林。”他对我做了一个虔诚的手势。

  我恨死穆斯林了。那个让我被迫匆匆坐着绿皮火车去接受处分的教派,以及那个毛头小子,我如果见到他,一定要给他讲讲什么是真正的文学。

  “哦,有信仰好啊。可因为信仰,我就快要丢工作了。”我语气酸酸的。

  “唉。丢工作算什么,我的梦想都要彻底破灭了。”他苦笑一声,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那年轻人你的梦想是什么?”我带着几分戏谑调侃他。

  他用食指的关节敲打着书的封面,每敲一下就会留一个浅浅的小窝。“当作家啊!像张承志这样。”

  我的后背闪过一丝疼痛,断掉的翅膀仅剩下即将结痂的伤口,这么久了,它才隐隐作痛。"其实相比张承志这种野性的作家,我倒更喜欢温和的风格,或许因为我是无教派,对不起,我没有其他的意思。寻根文学与我而言确实有着一种奇异的魅力,但是日常抚慰我灵魂还是汪、沈这一类作家。"

  ......

  我和那个年轻人相谈许久,起初我顾及他是穆斯林只是小心翼翼地和他讲话,到后来我发现我和他有着极其相似的文学见解,我们从海派作家群谈到反思文学,又亦庄亦谐地调侃了一下当今网络文学的乱像。

  不知什么时候起,车厢里杂糅的异味已经溜走了,空气也不像刚才一般烦闷,不停地有人上下车,开始一段旅程或者挥手告别。我与那个年轻人四目相对,如同直视一个棱角分明的灵魂,如同直视十年前的自己。

  “我的第一篇小说,是我花了两年才写完的。我把它念给我父亲听,他只有初中学历,这不要紧。他拍了拍我的肩说,儿子以后一定会有出息的。"他说这些的时候眼里闪着晶莹的光,那是我在自己的眸子里许久没有见过的光。末了,他又补了一句"我的父亲也是一个穆斯林。"

  我突然想起了《图腾》,我觉得我回去之后第一件事应该是再好好研读一下它。

  "后来它真的发表了,这是我文章第一次被发表呢,就在前几天!可没想到,昨晚他们突然联系到我,说我的文章有涉及宗教问题,已经停刊处理,希望我能配合一下。命哦,真能搞。”他无奈地摊摊手,吐了吐舌头。"我只是写出了我的故事和信仰,你知道吗,我心里一直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像一颗种子一样,马上就要破土而出了。我迫切地想成为出色作家,从未停止过。"

  图腾?? 两个大字赫然出现在我的脑海,几天前发表,昨晚停刊处理??

  “那...那你可以念给我听听吗,我是...我也喜欢文学。”

  “好啊,我都能倒背如流了!在苍茫的塞北荒漠上,有一个如同孤狼般的少年。长驱直入的风沙长年打磨着他原本稚嫩的脸颊,太阳也毫不留情地炙烤着他光洁的皮肤,如同蒙上了一层圣洁的黑纱......"

  我面前的这个侃侃而谈的年轻人,竟然就是"折菩"!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此次行程他和我还有着共同的终点——扬州!

五.

  抵达扬州的时候已是黄昏。泛黄的天幕呈现出渐变的美感,天空不掺杂任何杂质,像熟透的芒果的皮,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我忽然想起,十年前我初到扬州的时候,头顶的也正是这样一片天空。

  我身旁的小伙子还在惊讶于我们竟然都在扬州下车,我清了清喉咙,那卡了许久的倒刺似乎消失了,一种神奇的力量在我喉腔涌动着。

  我走上前,微笑着对他说:"你好,折菩。《江都文学》主笔,江怀柔。"

图片发自简书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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