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文/ 七彩霞衣
丽文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遇见了青叶。孩子放暑假,她就趁这段时间回老家住一阵子。后街本家办丧事,家里是可以关门净的,她就带孩子过来坐桌。她的老家位于华北平原的一个小村落,距离黄河还有二百里。
村子不大,她记事的时候只有从东到西三条主街,隔开三个片区,村里成为南地,前街,后街,北地。现在又修了几条大路,往外也扩展了两条街。
村里有人办丧事喜事,一般都是在自家门前搭些棚子,防太阳又防雨,简易拼搭的方桌子,桌子四边每边放一条长凳,她带着孩子,跟同样带着孩子的堂嫂坐一桌。这天天气晴好,暑热难耐,坐在棚子里,又闷又热的。
兴许是为了清理方便,在上菜之前,先发一张大纸,纯白光滑。她很多年没有在老家坐桌了,她记事的时候发的还是淡黄色的,涩涩的,摸起来有的剌手,看得见细碎的纹路,零星还散落着针尖一样的黑点。
她跟堂嫂把纸铺好,又发了一张塑料薄膜,她们又把薄膜铺在纸上。微风吹来,垂下来的纸和塑料膜有轻微的簌簌声。接着发了筷子,一次性的竹筷,每一双中间还连在一起。一阵大些的风来,掀起桌上的纸和薄膜,卷在一起,散开了的筷子也碰到了一起。丽文赶忙用手压着,免得纸膜筷子都被吹走。再一次抻开,把筷子摆好。
孩子并没那么安生的坐着,把自己的筷子撇开来,要拿别筷子来撇着玩。这时坐进来的人已经很多了,密密麻麻的,愈发闷热,她就有些急了,一把抢了过来,说:玩自己的就好了,别拿别人了,弄脏了就不好了。
孩子手里没了东西,更坐不住了,扭来扭去的,她心里有些烦躁,盼着早点上菜吃饱走人。上菜的终于端着来了,她扭头从托盘里端菜的时候,瞥见了右侧隔一个桌子上坐的青叶,她一眼就认出了她。人好像在七八岁左右之后五官脸盘就都定型了,之后无非就是随着个人胖瘦同比例大一点,小一点而已,所以非常好认。
青叶还是当年的圆脸、大眼睛,鼻子稍微有点塌,右嘴角下面有一颗痣。发型稍有些变化,当年的齐耳短发变成中长发,扎在后面,头顶有隐约可见的丝丝白发。她正专心的夹菜,并没有注意到丽文这边。
丽文很想走过去问她:“我就是当年跟你一起聊天看星星的,我那时觉得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还记得我吗?”当然她不可能这样,她走了,她的孩子谁照看?堂嫂自己的孩子都弄得头大,从坐下到现在这么一会都发了两次火了!
她希望青叶可以往她这边看,她就可以回望过去,会心一笑,她过去或者青叶过来,两人握手言欢,重归从前。可是不可能,她没有勇气过去搭讪,如果青叶的反应是:“是吗?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那该多难堪!
青叶忙着给她旁边的男孩夹菜,应该是她的儿子。刚上的几个,都是凉拌腐竹、粉皮、粉丝,煮花生米,拍黄瓜之类的凉菜,孩子们不喜欢吃,在这种热天,这样的菜倒合她的胃口。凉菜入口,那种燥热就减轻了些。她的思绪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她跟青叶交好的那些日子。
她家跟青叶的姥姥家是邻居,隔着一道墙,那段时间,青叶来姥姥家,她就经常跟青叶一起玩,有时来她家,有时去青叶姥姥家,更多的时候是跑到村子外面的坑里,场里,跟别的孩子一道疯一道跑。
那一年也是差不多这样的时节,青叶来她家玩。她那时应该是八九岁十岁,肯定不到十二岁。因为十二岁她就上初中了,记得的东西更加的深刻。再加上,十二岁之后她就帮家里干更多的活了,割草、拔草、拾掇棉花,没有那么多时间让她玩的。
麦子拉到打麦场,刚打完场,本来还得把麦籽灌到口袋里,这时天已经擦黑了,那时没有太好的照明设施,忙了一天人也累瘫了,没来得灌,堆成一堆在场里。
晚上,她爸要去场里看场,一是怕下雨,得及时用塑料布盖住;二也怕人偷,忙活了半年,一大块地的粮食,还是得谨慎点。
当时青叶正好在她家玩,她就跟青叶商量,要不要两人一起跟她爸去看场?青叶很高兴的答应了。她就问:爸能不能跟青叶一起过去看场?爸没有答话,她知道没有答话算是默许了,不同意的话应该是一通骂:去场里弄啥,在家好好睡吧,瞎折腾啥!
现在想来可能是有青叶在,她当时胆子无端大了很多。如果是她自己,是不敢提这样要求的,听家里大人安排就好了。爸能同意多数也是因为青叶在,有客人的时候通常家里对孩子就比较通融,哪怕这个客人只是个小孩。
草草吃过晚饭,她俩就准备出发了。妈妈说:带上席子,被子,还带个被单。她不太愿意抱那么多东西去场里:不用了吧?晚上这么热!妈妈说:不行的,半夜下露水,会受潮的。
不得已,她俩抱着席子被子准备走。妈妈又说:还是拉个架子车去吧,地上潮得不得了。
又回来拉着架子车走,人小车大,她拉着青叶在旁边推,勉勉强强的上路了。一路上,两人都觉得说不出的兴奋,她还从来没有在外面睡过觉。顶多在家门口的地上凉快一会,再晚会就得回家屋里睡去。
路上黑黑的,那时村上的路都是土路,车子磕磕绊绊,脚下深一脚浅一脚的,场在村南地,离家挺近的,出门往东走一段,右转往南再走一段,左转在往东一小段,只要上个小坡就到了。
上坡的时候碰到了麻烦,她紧跑了两步往上拉,怎奈人小力薄,手使劲抓着车把,胳膊用力扯着,要紧牙,脖子㩐得生疼,车子停在那里,就是拉不上去,旁边的青叶用力的推,车却不上去,却往另外一边斜。
她力气用完了,松了劲,车就顺着坡突鲁下来。青叶也跟着下来,说:我来拉车把,你在后面推。青叶接过车把,往回倒了一点,前跑上坡,眼看到坡顶,又停了下来。她也在侧面推,车还是往一边斜。她想了想,矮身钻到车前面,也把着车把,与青叶一道使劲,终于把车子拉上了坡,两人都是一身的汗,却出奇的高兴。
场在村边上,一边靠近田地,一边靠人家。她家的场在靠近人家那块,左边是另外人家的场,再往左是个大深坑,坑边种了柳树和楝树。夏天的时候有积水,会有鱼和青蛙。
她想着爸肯定睡在自己场里,靠近麦堆的地方。她想里爸远一点,幸好隔壁麦子打完,已经收住麦秸垛了。她就把架子车放在靠坑的位置,她们俩把席子铺好,就准备睡觉了,车只有一米来宽,两个小孩勉强可以躺的下。
她躺下来,这时天刚刚黑好,左边的天空都被树影遮住了,间或露出一星半点的天幕,点缀一两颗的星星。右边青黑色的天幕上,漫天的星斗,闪闪烁烁的。两人就躺在那里聊天,刚说了两句,她爸就来了。看到她俩躺在那里,说:躺别在树底下,蚊子多,书上还会有虫子掉下来。
一听有虫子,两人马上爬起来,把车子往中间拉了拉,离开了树荫。她再躺上去,就几乎看到了漫天的星斗,看到了她忍得不多的北斗星,北极星,银河一边的牵牛星她认得,因为是中间一个大两边俩小的一连三个星星,织女星她就不知道是哪个了。问青叶,她也拿不准。
在她的记忆中,那晚的星空格外的美,如梦似幻的,就像多年后给孩子读绘本上看到的画,散满天空,大大小小的星星,闪烁在一片迷蒙中。
俩人絮絮叨叨的聊了很久很久,爸隔着老远催了几次她们睡觉。直到听到他鼾声想起许久许久,两人依旧在窃窃私语,眼睛都睁不开,嘴巴仍然一如既往的开合聊天,聊着聊着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
尽管聊了那么久,可惜的是,现在的她拼命的回忆,无论如何就是想不起她们俩聊了啥。
她有时候觉得记忆这个东西真的奇怪。人经过的事,好像小时候在泥巴里摸到的泥鳅,它在你手里的时候,你知道:噢,这是条有着金色胡须的泥鳅,小小的嘴巴一张一合的,上面一半是黑色的,下面一半是土黄色的。
然后泥鳅从你手里滑溜走了,你就想不起来了,它的胡须真的是金色的吗?或者是黄色的吧?它是一半黑一半土黄吗?是不是一半黑一般白呢?只有手上泥鳅滑掉的泥巴印子表明你确实曾经抓着那个泥鳅而已。
第二天丽文醒来,发现天已大亮,天边有彤红的朝霞。她觉着脸上潮潮的,摸了摸全是露水,头发都被打湿了,露在外面的脖子也被露湿,晨风一吹,凉凉的。扭头看到青叶还在睡觉,许是因为清冷,半个脑袋缩在被子里,乌黑的头发丝上挂着透明的露珠。
不一会青叶也醒了,两人回家洗了脸,吃了早饭,青叶就回了她舅家。之后一些年她们只见过几次面,却再也没有一起玩过,大了事情就多了,地里的活,家里的事,还有学校的作业。青叶属猪,结婚是在过年后,她已经去外地读书了。
偶尔在街上碰了两三次,却连招呼也没打了,似乎彼此根本就不认识,就像今天。她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跟她聊过往,续前缘,她知道她们的友谊像童年一样,随风飘散在岁月里,再也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