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第一次看人打胎,是在19岁。
她是班长,新鲜出炉的大一学生,未来有着无限可能。可还没等窥见到人生,她就先看到了人流。
同学宝儿哭着来找她:“班长,你陪我去医院吧。我怀孕了。”
桃子带着19岁的宝儿去了一家边远医院。大夫皱着眉瞥了一眼桃子:“你,也进去受受教育!”
她哆嗦着看完了整个过程。
医生拿着一个长勺子伸进宝儿的身体里搅动。那动静让她想起母亲用刀刮猪皮上肥油的声音——钝钝的、不容置疑的闷响。
男友给的钱只够做局麻,宝儿忍不住哭出声。医生毫不手软,边刮边高声大嗓的问:“知道疼了?当初干嘛了?!”
桃子做了一个礼拜噩梦,她总是梦到那冰冷托盘里的小小血块。
19岁的桃子发誓,有生之年绝不打胎。
29岁的时候,桃子离婚了。渣男在民政局领到离婚证时,都不相信她是真的要离。
“你真要离?”前夫一脸看傻X的表情:“你可怀孕4个月了啊。”
桃子冷笑:“你不就认准了我不敢打胎才包二奶的吗?”她上车,关门:“子宫是我的,我想生就生!”
离了婚的桃子依旧不敢打胎,她生下了儿子。
39岁这一年,桃子遇见了番茄。
爱情就是一个又一个的贪念。
遇见对的人,就想和他长相厮守。时间长了,就想有个像他一样的孩子。桃子想要一个小娃娃,眉眼要像他,鼻子要像她。性格像他一样温和,秉性如自己一般倔强。
有这么个娃娃在俩人之间跑来跑去,多好。
于是桃子算着排卵期拿针戳套套。
几个月后,她捧着两道杠的试纸喜不自禁。可是番茄却没有说话,桃子的喜悦随着对方沉默的时间长度一点点消失。果然,他不想要。
番茄说:“桃子,咱俩的父母年岁都大了。再生一个,谁给带?怎么养?”
番茄说:“桃子,我女儿马上就参加高考了,我想等她考完试和你结婚。到时候你挺着肚子,我怕。。女儿接受不了。”
番茄说:“桃子,我快晋升了。。。”
番茄说,咱再想想吧。
试纸滑落地下,番茄慌慌张张过来抱她,没留神一脚踩了上去。
番茄又说了什么,桃子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直勾勾地盯着被踩成泥色的试纸,那是她花了3倍的价格买的进口试纸。想着想着,胸口就堵住了。
桃子想像29岁一样豪迈地说,子宫是我的,我想生就生。
可是站在39岁的门坎,她说不出口了——就算子宫可以支配,生活也由不得她。两人的未来、番茄的仕途、双方的孩子、各自的年龄。。。它们就在路上横着,柔软又坚决。她只能绕开,越绕越远,离开她原本期望的方向,一步一回头地走向另外一条路。
桃子一个人背着包去了大西北。即使是一次也好,她想带着这个刚刚长成胎芽的孩子一起旅行。
甘南的风声都是粗糙的,游人总是成双成群,唯独桃子是一个人。
“宝宝,这里是拉卜楞寺,那一排是转经筒。。。”
不管走到哪里,桃子总是摸着小腹自言自语。她想像有一个眉眼像番茄,鼻子像自己的小娃娃在身边,拉着她的手,指着各处的风景问个不停。
“我俩的娃娃,肯定很聪明。”桃子笑着给番茄打电话,番茄在那边急的跳脚:“桃子你在哪啊你回来吧,这孩子咱生,咱生。”
桃子抬头看着满天繁星。银河太远,生活很近,孩子是不能生的。
最后一天,她到了朗木寺,喇嘛正做晨课。桃子脱了鞋子向门口的大喇嘛行礼:“上师,我能不能在一旁听你们念经。”
喇嘛看了她一眼:“可以,不要出声。”
桃子跪在走廊一边,大殿中间是诵经的喇嘛们。梵音声声,酥油香味袅袅。正中央的佛祖眼睑微垂,目光悲悯。桃子好似被电击一样,跪在那目光中不得动弹。她觉得佛祖是明白的,知道她回去就要杀掉自己的孩子。
桃子再也忍不住,堵上嘴巴无声地痛哭。
她明白了,自己并不是怕打胎,而是不想失去爱人的孩子。
“全麻吗?”妇科医生头也不抬地开单子。
“半麻。”桃子面无表情。让我记得这痛,这是我唯一能留下的念想。
她躺在手术台上,岔开双腿。医生带上手套站在她中间。
一拽,又一拽,什么东西碎了,什么东西离开了。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被往外剥离,它不愿意,子宫在颤抖,桃子也发抖,冷汗随着泪水一起流。她能听见最后一丝挣扎被夺走的声音,那无声的尖叫。
没有了,它没有了。没有缘分的,看不到的孩子不见了。
医生体贴地扶着她出来:“你这年纪也不算大,想要二胎了还可以怀。好好养。”番茄满头是汗地迎上来对医生道谢。桃子想起了19岁的宝儿,那时刚下手术台的宝儿可没有这么好的待遇。
可是19岁的宝儿有的是时间再当母亲,而39岁的桃子没有机会了——生活呵呵冷笑,它早就不属于桃子自己了。父母、孩子、工作、未来,要平稳地维持下去,她就不能生。
一年后,桃子坐地铁回家。番茄升了职,正在家里等她开庆功宴。
还有好几站,桃子转着手上的婚戒百无聊赖,目光四处游走,最后落在对面座位的一对母女身上。
年轻的母亲拖着一个桃红色的旅行箱,上面坐着个2岁左右的小姑娘。娃娃穿着小裙子,乖巧地被妈妈护着坐在那儿,不哭也不闹。突然,她向桃子看过来,玻璃球一样的大眼睛上颤动着长长的睫毛。
多漂亮的娃娃,桃子想对她笑一个,却怎么也咧不开嘴。她扭过头,泪水冲出眼眶。
她不敢扭头,下班时间,满车厢都是疲惫不堪的人,泪水在这里实在矫情。列车继续前进,车厢晃动的节奏像极了母亲的摇篮。尽管人们已经记不起,自己在摇篮里的模样。
地铁就要到站,桃子擦擦脸站起身,下一个出口是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