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记事起看到的第一个画面。
像生命中的一个部分被剥离去,哀恸无言的眼睁得要把暮色的昏黄收入眼底。
他被一双温柔的手抱着,匆匆地,感知自己像是在上升。
耳朵外的嘈杂越发清晰,他的迷茫预示着事情的发生。
小男孩三四岁,他的记忆是从一个画面开始的 。
妈妈一个劲地怀揣着孱弱的他蹬上台阶,一楼的天井对着二楼的防护栏罩,防护栏罩纵横交错着加固的铁栏杆,上面的蓝色油漆有些已成灰白生了锈斑,粘着油漆的铁皮屑由于风化逐渐剥落,也便一点点飘到天井,成了尘埃。
喧嚣。震耳欲聋的无休止的争吵透过了铁栏罩连同那初春里的料峭之意闯入了他的心底。
他在妈妈的怀里带着无知张开了迷惘的眼,他看到了一楼一个颤巍巍的老人一只手不断地抖动,满是愤怒地指着什么。
这个老人,好像是外公。
顺着手指着的方向,才发觉老人前面站着一堆人,那些人的眼神像是要吃人,嘴巴一直张着露着黑黄的牙齿,都把拳头拽得紧紧!
场面十分混乱,但记忆里没有看见外婆。
只有一个低沉微弱的声音在妈妈身边嘀咕几句后,就再也听不见声音,似乎走远了。
妈妈极力抱着他,挡住了他左右的视线,所以他的目光在二楼俯视了下去,看得很远,甚至看见了人群背后的那个中年人,印象中他的面庞只余下模糊的四方的脸。
他是谁?
这人群与他的这一幕成了定格在男孩脑海里永恒也是唯一的一帧幻像。
……
时间过了一天,还是一个月,已经记不清了。
铁栏杆上蓝色的漆皮碎一直在往下飘落,一切都在凋零,像这个家庭。
那个中年人突然冲进了家里,几个穿着制服的人急匆匆地从背后追赶上来。
但他停止了步伐,木讷的眼神带着不知因了何事的苦楚看着不远处躲在母亲背后的男孩。
那一眼道尽了不知多少年的眷恋与悔恨!
这些人追了上来,按住了他的臂膀,冰冷的他们将一个环形轮廓的冰冷制器咬住了他原本可以活动的双手。
男孩什么也不懂,只是迷茫地心痛。
至始至终,男孩没有望到他眼角有过泪光,而是目光里直露的喟叹。
他被带走了,不知道带去哪里,要去多远,还回不回来?
朦胧初识的男孩一天天长大,外公教他写字,严厉地教育他。男孩的玩心很重,跟其他的小伙伴一样,是那么地顽皮捣蛋。
曾打破家里的橱窗玻璃,骑单车脚被卷入车轮……
他开始上幼儿园,天生愚笨,简单的计算也不会,课堂上提心吊胆,胆小鬼碰到棉花也会受伤似的,害怕回答问题。
但他清楚地记得,母亲总带着他喜欢的水果盒,盒里装着淋上酸梅酒的苹果和雪梨。
有一回,当阳光收拢,暮色四合,此刻的他内心慌乱。
看着一个个的伙伴被一个个叔叔阿姨领走,而自己却焦虑的等待着妈妈。
一位阿姨仍然陪着他,她是幼儿园里的老师,但她不是小男孩的授课老师。
每当他抱怨的时候,她总是说,“这会儿,在路上了。”
至今还记得她的面容,很慈祥,喜欢把笑漾在唇边,像呼之欲出的春天。
母亲还没有来,他抽泣着、难过着、最后一言不发情绪激动,在老师白皙玉润的手上留一下了一道永远也忘不掉的时光印记。
等到很晚的时候,是妈妈带他走的,她看见了老师白皙的手上清晰的牙印,了解了缘由,嗔怪他几句,佯打了他几下。
回去的情形已记不清了。
时间就像灯下身后的影子越拉越长,离了幼儿园,足迹留在了一年级。
那种感觉让他很自满,好像一下子他成了大孩子。
幻想着下次再去幼儿园时小朋友对自己崇拜的目光,有一年他真回去了。
多少惆怅随着时间在生命里沉淀。
一年里,换了很多个班级,见过或严肃或活泼的老师。
男孩的心情像一颗苹果,被一把岁月的刀切成了无数瓣。
这一瓣,童真的快乐;那一瓣,无言的伤心。
一个人蹦蹦跳跳地去上学,再一个人快快乐乐地回家。
同学都很好骗,傻里傻气地、几天也就熟络。
第一天上课,双手直直互搭着放在课桌上,紧张地用惘然却澄净的眼瞳望着黑板。
当时周边的一切都成了未知,像一部无声电影在教室里开映了,而他就是主角,在演绎自己。
他极力让僵硬的脸涣散活力,下一刻强扯的笑在青稚的脸上呈现。
铃响。早早地,记忆里只有他一个人,像风一样跑出了校园。
跑着走着,身边的人多了起来。
那一片通向回家路上的青坡地,踩着鲜嫩多汁的草地,蹦达地找寻接近黄昏的快乐。
没有看到将黄昏写在脸上的人们,只有一簇簇的绿掩蔽了这暗淡。
长在沟田两侧的芒草轻轻地欠身,靓紫的牵牛花,毛茸茸的狗尾巴草……
但如此生气的绿茵地终究挡不住夜的吞噬。
男孩在低矮的灌木丛里捕到了一只绿色的蝉。绿得漂亮,绿里倒影着绿,让黄昏为之失色。动人心魄的绿,透进了他的心灵。
察觉到周围觊觎的目光,男孩将它捧在手心里,拽着书包奔逃……
风,被他远远地甩在后头。
而昏黑的暗一直在靠临,怎么也甩不开。
等到整片绿地都被黑色取代,这周遭才渐次沉寂。
待到万家灯火通明时,在一座有口圆井的院子外,男孩痴痴地望着这只绿蝉。
……
多年后,中年人再也没出现过,小男孩长大了,成了此间的少年。
只是有一次他偶然翻动爷爷的笔记本,见到那一纸黑白的离婚协议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