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读《大学》篇,以为“大学”是士人君子事、乃至是君主事,与黎民之间有所隔阂:有学者为之,不学者则遵从另一套行事体系,与“大学”无关。并引孔子“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自彰,偶尔有沾沾自喜之味。
今次再读,发现首章结尾就点明:“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一是”、“皆以”更是双重强调《大学》篇的普适性。《序》中也介绍到“三代之隆,其法浸备,然后王宫、国都以及闾巷,莫不有学”。姑且不论三代之况真假,结合此两者可以明白:大学人人可学,无中人以上以下之分,亦即无智力、才力上的要求。“大学”的普适性或许有两个层面:一是与人人相关、一是人人可学。“以修身为本”点出“大学”的前一种普适性,大学之道贯穿于日常活动的终始,是行事之本。
但“大学之道”是否人人可学?《序》中说,“天子之元子、众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适子,与凡民之俊秀,皆入大学”。在朱子的理解中,对于“凡民”之子有才力上的要求,而天子之子则无。这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明,学习“大学之道”并不预设天赋、才力,而是有其他方面的考虑。
而大小学所学的内容,在我看来有两层次的差异:
1.小学通俗讲是学习日常的行为规范与技能,也就是“俗”,偏向于个人式的陶铸;大学则最终指向“修齐治平”,是将他者包含在内的学问。
2.小学是学而后能,“知其然”的教育;大学则教授“所以然”。从大多数凡民无需学“大学”来看,“小学”所授已能助人构建、维护日常秩序,满足人之所“用”。这颇类似于亚里士多德对自己《伦理学》的说明:“许多人不需要学我的《伦理学》就可以在道德上做得很好了,学它只是为了明白道德的原理,并做的更好一些”。而小学大学入学之次序,可以看到从“用”到“体”的上升,这其中或许也蕴含着这样的要求:小学是学习大学的前提、基础。也正类似于亚里士多德对学生的要求:成年,品德高尚。
大学与政治秩序
再看大小学的内容,其所教所学皆是以心性、伦理为本,而扩至日用、政治,与今天教育所崇尚的内容颇为不同。教育作为国家根本之计,其核心亦反映整个共同体的存在根基:大学以修身为本,正对应国家的建构方式是基于伦理而非利益。这也无怪乎《孟子》开篇便说:“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所以,要理解尊崇儒家的中国古代历史,伦理的角度必不可缺。以前读中国历史,看到“君臣父子”一系列的关系颇感莫名其妙(尤其是看到赐死岳飞一类“君要臣死”的事件时);现在看来,是自己进入的角度不对,以己夺彼了。
亚里士多德《政治学》中,“政治是人的普遍事务”,一定程度上仍将政治引向了人之外。人的普遍事务与人本身终究是有所隔阂、区别的,现代国家与“人文主义”的诉求之间的矛盾或许在此可以找到一些解答。
“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大学》开篇就罗列从“物格”到“天下平”的先后秩序,从“修身”到“治人”的本末关系。《大学》中构建起的政治秩序直接诉诸于对人本身的理解、对人与人如何发生关联的考察,《大学》的政治秩序建构于人的主体性之上。
修身或仁义与利之间也不完全是互相排斥的,修身与技艺、义与利也各自构成了体用关系。但这两对体用关系则只是作为补充出现在孔孟之中,《大学》中却未提及。
两种构建体系孰优孰劣尚无定论,但二者并非互相排斥。
明明德
大学之道首先提出三个标准:明明德、亲(新)民、止于至善。
其中最为不解的是“明明德”,何为“明德”?如何“明之”?
宋明理学从理气的角度来解释“明明德”,但大学之道有其普适性,或许不需要繁复的本体论建构。“皆自明也”,曾子所传的第一章落脚于一个“自”上。“自明”也,不从他处求。不仅是本身即有,且本身可自察明。
而明明德似乎有两个层次,一是自明,二是明明德于他者(最大为“于天下”)。这就指明,明德是人所固有、人所共有,即大学之道普适性的第三个层面。大学之道根源于人所固有,且人皆可明之,因而皆可学之;而人之从事、政治之建构正基于此,故而与人的日常相关。
但是“明德”是什么,如何“明之”仍未弄清。
德与仁
在郑开《德礼之间》中提到,德的概念先于仁义等概念。仁智勇等道德概念起始时作为德的一个具体条目而归于德之下,此时的德可以理解为一个宽泛的“好的品德”。
在孔子所著首章中未出现仁义礼智信等诸多德目,但明确的一点是,德或明德皆根源于人本身,不待外求。这一特征被包含于后来的“仁”之中,并构成“仁”何以以为其余德目之根基的基础。
而曾子所传的第一章中,对于德不仅仅是道德层次的理解。康诰、大甲、帝典所要陈述的更倾向于政治或统治合理性的维度,“明”更倾向于对外彰显、表明之意,与“明明德于天下”相近。而“明明德于天下”与“天下平”的相近乃至相同,更说明了这一点。
所以,在《大学》首章中,还未直接提出以“仁义”等道德伦理来作为政治秩序的根基,而只是强调了人本身在社会秩序、国家秩序中的主体性与优先性。
更进一步,人的主体性在《大学》篇中并不直接与“仁义”等道德伦理相联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