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涓拎着包,红着眼,在街上踢着高跟鞋有一搭没一搭的走着。
路边的馄饨摊儿锅碗瓢盆碰的叮当响,老板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桌子。
“老板,来碗馄饨。”明涓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一只手顺势脱掉了脚上的高跟鞋。
“好嘞姑娘,来什么馅的,今天韭菜新鲜,来三鲜的?”
“我不要馅儿。”明涓眼睛直勾勾盯着桌子,像是自言自语。
明涓爱吃馄钝馅,跟前男友吃饭的时候从来不吃皮儿,每次他都会念叨她嘴刁,最后还是把皮默默吃掉。
“什么?”老板问道。
老板五十多岁的样子,手里端着厚厚一摞脏碗。
“我不要馅。”
“只下皮儿?”老板再次打量起明涓。
过了晚饭也算不上夜宵的点儿,一般是附近写字楼里加班的上班族来这种路边小摊果腹充饥,但明涓显然不是。她既没有跟别人三五成群,也没有着急回家的意思,身上这一身松松垮垮的衣服也不是能出入写字楼的行头,脸上的妆在路边车灯的照应下泛着一种油腻腻的光,就跟他满是油渍的围裙一样。
“嗯。”明涓应着,自顾自地按亮了手机。
老板犹豫了一下,看她没有再搭理自己的意思,就识趣的扭头喊道:“一碗馄饨皮儿。”
手机里没有未读消息,QQ微信,电话短信,所有的社交工具都在明涓最需要它们的时候死了一般的沉寂。
她看着发亮的屏幕,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一切,或者说,终于知道自己什么都没拥有过。
这是明涓第二十天守在他公司门口,第二十次看着他带着新欢又说又笑地从里面走出来。她还是没有跑过去跟那个抢走她幸福的女人厮打,只远远地站着,使劲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声,但剧烈起伏的胸口和大口大口的喘息却没办法遮掩。她簌簌地掉着泪,终忍不住抽泣起来。
“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明涓捂着脸,从身后的墙上慢慢滑下来。
她是一位职业小说家,写小说快十年拼死拼活出版过几本小说,有几个粉丝也不温不火。最近大概是瓶颈期,常常看着电脑一整天却敲不出一个字,但她并没有多焦虑,平时在情感专栏上写一些没有营养的鸡汤文也能让她勉强度日,更何况,她又不是一个人。
没错,现在是了。争吵之后,他说,我不喜欢你了,分手吧。
“你开玩笑吧?”
“我认真的。”
“怎么可能?我们在一起五年了,你一句不喜欢就分手?”明涓瞪大眼睛,怒不可遏,却好像是意料之中。她早就发现了端倪,本以为自己当什么都不知道能让他回心转意,谁知道却是给了他离她越来越来远的机会。
“五年怎么了,不喜欢了就是不喜欢了。”
“你有没有点责任心,我给了你五年的青春你一句不喜欢了就想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就只有你付出了难道我没付出?这个时候说这些没用,不喜欢了就赶紧分手别互相折磨,这才是负责任。”
明涓慌了,边哭着边死死拉住要摔门而出的人:“凭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同意,我死都不会同意!”
那天他走后,明涓再联系不上他,她只能跑到他公司去等,谁知道,却看见人家怀里又有了美佳人。她在他手机里看到过这个女生的照片,那是她还感叹中国四大邪术美图秀秀法力无边,真看到了才知道原来人家是天生丽质。明涓很想跑过去给那个负心汉和小妖精一人一个大嘴巴子,可是然后呢,然后该说什么,你抛弃了我?我恨你?这是她在小说里都不屑写的桥段。
网上有人说,二十一天足够养成一个习惯,所以明涓明天不会再去了。
老板把一碗热腾腾的馄饨皮儿端上来的时候,明涓已经给负心汉打了十几通电话,一次也没有通。她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也许只是想最后听听他的声音。
“姑娘,我给你多加点醋吧,没味儿。”老板俯下身试探地问。乱糟糟的长发把明涓的脸遮了个严严实实,看不清表情。
“我不吃醋。”
“那这就是白汤啊。”
“都说了我不吃醋,我吃那个混蛋的醋干嘛!”明涓说着孩子一样“嘤嘤”的哭了起来,“我到底哪里不好,老板,我到底哪里不好?我平时除了键盘就只有他了……”
老板默默给明涓的白汤里加了一勺醋。
“我为了他跟我爸妈都闹掰了,五年了,过年我爸都不让我进家门。那时候我一个人跑来北京找他,火车上差点让人家偷得一干二净,最难的时候我们两个人吃一套煎饼果子,小出租屋里连一张双人床都放不下,我从没怨过他,都是我心甘情愿的,都是心甘情愿的啊老板……”
“姑娘,过去了啊,都过去了。”老板又给明涓加了一勺醋,“趁热吃吧。”
“我终于能一个人买很多套煎饼果子了,可是跟我分着吃的人却没了,我终于能换双人床了,可是再也没有他了。”明涓肆无忌惮的哭着。
其实,哭和哭也是不一样的。自己哭只会越哭越难过,越哭越落寞,当着人面哭才是真的哭,能把所有东西都暂时丢掉的那种哭。
“老板,我到底哪不好,你说我到底哪不好?我陪了他那么多年,还不如一个他才认识几天的女人,他就不会愧疚吗,一句不喜欢了就把我打发了……”
明涓不记得自己又说了什么,只记得过了许久,老板拍着她肩膀说,你爸妈看着你这副样子得多难过啊,他们这么宝贝的一个人……哭吧哭吧,明天就好了。
他每句话的最后一个字都爱拖长音,很好听。
明天就好了。明涓狼吞虎咽地吃掉了那碗还温热的馄饨皮,加了醋,也没有那么难吃。
“太晚了,休息吧。”男子把一条厚厚的毯子披在明涓身上。
明涓回头,轻声道:“马上。”
他是一个温文尔雅的男子,也是明涓的高中同学。那时候明涓还叫明娟,所以他总是叫她,娟。娟秀的娟,娟娟月的娟,娟娟如镜明的娟。
他是她的编辑,之前两个人只是在网上用网名聊过数语,都互相不知道是对方。也是那天晚上,他打电话催她交稿,正好听见她哭得撕心裂肺。
“明娟?你是明娟吗?”他问。然后她就哭得更凶了。
后来他们结婚了,有了一个很乖的女儿。
“新书想好名字了吗?”
“叫《你好明天》怎么样?”
“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他自然的说起。
谁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这句被不谙世事的新新人类们用作自我安慰的话,在他们饱尝艰辛后,这句话似乎不再有什么说服力,就开始被人淡忘了。所以他说的时候带着些戏谑的口吻。
“明天不就是一个意外吗,哪一个先来又有什么关系。”明涓在闪着微光的电脑屏幕前微微笑道,“以前我最难过的时候啊,就告诉自己明天一定会好的。可是等到第二天,我还是一事无成的我,那时候还总是抱怨生活对我不公平,现在想想,其实那应该也算意外吧,第二天的我还是一无所有,没有意外的日子也是一个意外。一路走过来,最后还不都是意外救了我?意外的被签约,意外的遇见你,意外的过上了以前我一直向往的生活。”
“是啊,意外和明天一样,都充满希望和活力,哪一个先来有什么关系。”
那条街如今已经变成了一条繁华的商业街,满街的小吃店明涓总觉得没一家看的上眼。摆馄饨摊的地方如今是个日料店,明涓指着店门口地上的面砖跟女儿说:“那天晚上,妈妈就想,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吃饱了饭就去另一个世界好了,可是一个伯伯跟我说,明天就好了。”
有很多人说过这句话,可明涓唯独把老板的这句话听到了心里。
明天就好了,多坚持一秒,整个意外的走向就变了,第二天就不一样了。
“要不是那个伯伯啊,就没有你啦。”明涓把脸埋进女儿的小胸脯里,小女孩儿痒的笑了起来,“今天的韭菜新鲜,去伯伯家吃三鲜馅馄饨喽!”
谢谢你老板,谢谢你愿意听一个拿着高跟鞋一边敲着桌子一边抹着眼泪鼻涕的疯女人声嘶力竭地说这一番与你毫不相关的胡言乱语,谢谢你那时候给那晚馄饨皮加了醋不会难吃,谢谢那时候你拍了拍我的肩膀,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我。
你好明天,我叫意外。
你好意外,我叫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