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年又要来了,头脑里突然冒出儿时过年的一个情景——
过年的时候,我们那里有一条不成文的风俗,就是在大年初一,各家就不再动钩担水桶,也不再动笤帚扫帚。需要在除夕当天跳满水缸,打扫干净庭院。说是要水满一年,不扫掉财气、福气。打扫庭院,十分简单。只是跳水,有点麻烦。因为那时候,不像现在,水龙头就架在水缸上面,一拧水龙头,哗哗哗的,一会儿就流满了水缸。那个时候,挑水要到村南头那口古井去挑。有一个高高的井台,井台上竖立埋了一块已经斑驳得认不出字迹的石碑。石碑压着辘辘架子,架子上还套了几个石墩子。多年磨蚀,辘辘表面磨得溜光,里边却哐得厉害,摇起辘辘把来,“咣当”“咣当”,声音极响。井很深,看不到井底。井绳是粗粗的棕绳儿,绕在辘辘上,绕过来,绕过去,绕有几十圈,才能打上一桶水来。
那一年,除夕夜,忙完了祭奠活动,当乡村教师的父亲就赶着给村里人家写还没有写完的春联。我在旁边,把他写好的春联拿到一边,晾着,或者把他叠好的红纸拿他手上。那一夜,我似乎格外的有精神,一直看着父亲写完了所有的对联。
那一年,我很小,似乎刚刚记事。而我父亲,那时候正是年富力强。我父亲上过几天私塾,解放后上了中学、大学,而后做了乡村教师,是村里唯一一个有大学问的人,就有村里好多人家让父亲给他们写对联。
父亲写字有三件宝儿。一是祖父留给他的枣红色的八仙桌。二是压纸的铜镇尺。三是铜墨盒儿。有这三件宝儿,父亲写对联就格外有神韵了。
父亲写完了对联,把对联一副一副地收好,一捆一捆地捆起来。弄完这一切,夜已经很深了。
父亲伸了个懒腰,忽然又停住了,说:“孩哩,我们的水缸还空着呀,我们去挑水吧!”我已经打了一个哈欠了,听父亲这样说,只好答应他。
父亲把我过去挑过的灯笼找了出来,那是一只会张嘴、会伸腿的老鳖形状的灯笼。那灯笼在往年正月十五的灯会上很是风光了一阵,满大街挑灯笼的孩子都围着它看。这灯笼就出自父亲的手。到现在,我还是弄不清楚它张嘴伸腿的原理。
父亲很小心地把点燃着的煤油灯固定在了灯笼里,把灯笼交给我,说:“给我照着路。”
那一夜,刚下了一场大雪,积雪很厚,走上去,“咯吱”“咯吱”响。我在前边打着灯笼,父亲挑着水桶走在后边。水桶咣咣当当,好像能响动一条街儿。
逶迤着走了大半条街,就来到古井台上。父亲拴好水桶,把井放在井口里,往手上唾了唾沫,就“咣当”“咣当”地放起辘辘来。
放完辘辘,就摇起了辘辘把,只有“吱吱”“吱吱”的声响,很有节奏,也很悦耳。我转动着手里的灯笼,那鳖嘴就一张一合,发出的光一明一暗,极淡晕。
往回走,我还是走前边,父亲挑水走后边。雪在脚下“咯吱”“咯吱”响,父亲肩上挑水的钩担也是“咯吱”“咯吱”响。一盏淡晕的灯光蠕动着,在深夜,在仄仄斜斜的街道上。
我们终于挑满了水缸。但是不是挑满了那一年,现在全然没了印象了。
——而那不成文的风俗,现在怕早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