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结构比较特殊,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明确批评述:“惟全书无主干,仅驱使各种人物,行到而来,事与其来俱起,亦与其去俱讫,虽云长篇,颇同短制。” 指出《儒林外史》的结构有“连环短篇” 的特点,并且给予高度赞赏:“但如集诸碎锦,合为贴子,虽非巨幅,而时见珍异,因亦娱心,使人刮目矣。”
第二回开始,粉墨登场的是周进和范进。光从名字上看,两个人虽然姓不同,但巧合的是名字相同,都有一个“进”字。吴敬梓先生是否在暗示,这两个人皆因科举之“进”而改变命运呢?
的确,这两人有太多的相似之处!最大的特点就在于两人皆经历了“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的命运大颠覆。
一、都曾处于人生金字塔的最底层
物有高低贵践,人分三六九等。世上到处都有金字塔,每一座金字塔里,都有光鲜亮丽的塔尖,而更多的在穷愁无路的塔底。周进和范进读书数十载,依然处于塔底的最下一层——童生。
童生是什么人,是习举业而未取得秀才资格的人。没有资格,没有认可,即便是儒林外史这本主要讲不第士人的书,都鲜少有童生出现。童生是个弱小到连哭泣都几乎无人倾听的群体。他们是厉兵秣马,收拾了行装要远行,却连家门也踏不出的人,整个人生就像是一场滑稽剧。
童生首先面对的是生存问题。从小读书,不事生产,读书也要费钱。除了读书做八股文,两人几乎一无是处。周进靠做西席勉强糊口。但很多童生连馆都不好坐,胡屠户也是等范进中了秀才,才说要帮他寻个馆来坐,之前只能苦挨岁月。周进比范进稍强一点,他曾在一任县令手里考过一个案首,虽然没有中秀才,但总是受过嘉奖,比一般童生稍强一点。所以还能在山东汶上县的镇上有个馆,可惜教的学生进了学,他也就失了馆,总不能让做了秀才的人倒回去再跟着童生学。周进失了镇上的馆,又沦落到薛家集这种乡村里教七八个顽童,每日所得,连糊口都难。而这个馆不久也失去了,回到家里没有饭吃,只能跟着姊丈的商队去记帐。沦落至此,连自己是读书人都羞于提起。但范进似乎更惨,他只能靠岳父救济混日子。
物质上的穷困是痛苦的,而精神上更是屈辱到麻木。那顿酒席上,梅玖所念的那首极尽羞辱的七字诗“呆,秀才,吃长斋,胡须满腮,经书不揭开,纸笔自己安排,明年不请我自來。”还有“你众位是不知道我们学校的规矩,老友是从來不同小友序齿的。”此一句话之尖刻,竟能将一直隐忍做人的周进,逼得不与梅玖客气,自己先作揖,自己入首席。作者还唯恐读者不留心,看不出此一句之尖刻,特意又细细解释了老友与小友之别“原来明朝士大夫称儒学生员叫做「朋友」,称童生是「小友」。比如童生进了学,不怕十几岁,也称为「老友」;若是不进学,就到八十岁,也还称「小友」。就如女儿嫁人的:嫁时称为「新娘」,后来称呼「奶奶」、「太太」,就不叫「新娘」了;若是嫁与人家做妾,就到头发白了,还要唤做「新娘」。”以正室与妾之区别来比拟秀才与童生,不知是作者所创,还是时人都这样认为。此刻,作为白发苍苍的童生周进不知如何想法。
而梅玖此话并不是他一人之见。王惠王举人上坟遇雨,到周进坐馆之地观音庵里避雨。和尚以周进为读书人,请他做陪。王举人却不同他客气叙礼,迳自坐下,随口问他话。吃饭起坐不让,来去也只是拱一拱手。更可气的是一个人尽享美食,竟也不招呼周进,周进只得“一碟老菜叶,一壶热水”将就,第二天还得为王举人打扫吃剩的鸡骨头、鸭翅膀……王举人口里不说,行动上却仿佛也说着那句话“老友是不同小友叙齿的”!
整个社会对长年中不了秀才的老年童生的蔑视,是无处不在的。范进中了秀才后想再进学,岳父胡屠户骂他“赖蛤蟆想吃天鹅肉”“不会撒泡尿照照自己”,被骂得俯首贴耳,全无反抗之心。再看。范进一个读书人为什么会在四十岁左右,娶了屠户家的女儿为妻?据同在乡里的何美之浑家说,胡屠户的女儿是“一双红镶边的眼睛,一窝子黃黄头发”,“歪腿烂脚的”。可见,都有渊源。
范进是五十四岁中的举,周进是六十多岁。那么漫长的岁月里,这样的事情是点点滴滴,数之不尽。值得庆幸的是这两人后来都进了学。问世间有多少童生,一回二回地考,一年二年地老。人说莫欺少年穷,然而流年偷换,他们失去了少年、走过中年,近乎暮年,依然是从未有过荣光的童生,在无望地期待中,在潦倒中老去,苟延残喘在金字塔的最最底端,谁的眼睛能看到他?
二、一个悲极而“哭”,一个喜极而“疯”
如果说两人都是“十年寒窗无人问”,虽然白发苍苍,但童生的身份限制了他们的想象,在经济上和精神上都受尽了折磨。那么,两个人还有一个极大的相似之处——对科举的那份执念。不管“科举”虐我千百回,我依然视你如初恋。
当周进丢了饭碗,只好替一伙商人当帐房。可以说,已到了科场梦醒之时。然而,当他进省城路过贡院的时候,他多年的心结却又被触动了。但他是童生,他是不能进入贡院的,看门人的鞭子将他打了出来。想象周进无助地站在贡院冷冷的门外,世界对他而言真的是一无所有了。
当他恳求别人带他参观贡院时,大半生追求功名富贵却求之不得的辛酸悲苦,以及所忍受的侮辱欺凌一下子倾泻出来,周进的人生也一举进入高潮。文中写到:周进一进了号,见两块板摆得整整齐齐;不觉眼睛里一阵酸酸的,长叹一声,一头撞在号板上,直僵僵的不醒人事.....众人都慌了,只道一时中了邪.......取了水来,三四个客人一齐扶著,灌了下去。喉咙里咯咯的响了一声,吐出一口稠涎来.......扶著立了起来。周进看看号板,又是一头撞了去;这回不死了,放声大哭起来。众人劝也劝不住。金有余道:“你看,这不是疯了么?好好到贡院来耍,你家又不曾死了人,为甚么号淘痛哭?”周进也不听见,只管伏著号板,哭个不住;一号哭过,又哭到二号、三号,满地打滚,哭了又哭,滚的众人心里都凄惨起来。金有余见不是事,同行主人一左一右,架著他的膀子。他那里肯起来,哭了一阵,又是一阵,直哭到口里吐出鲜血来。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扛抬了出来,在贡院前一个茶棚子里坐下,劝他吃了一碗茶;犹自索鼻涕,弹眼泪,伤心不止。
可笑的是,只因那场撕心裂肺、昏天黑地的哭,周进卑微、屈辱的半辈子人生发生了戏剧性突变。从此,伴随他的是官场的迎来送往,随从的前呼后拥。在千万儒生中,周进挤过了独木桥,成了人上之人。
与之相似的是周进主考生员时“卷面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的范进。第 一次见面,周进眼中的范进是“面黄肌瘦,花白胡须,头上戴一顶破毡帽”,“穿着麻布直裰,冻得乞乞缩缩”,“那衣服因是朽烂了,在号里又扯破几块”。在乡试中,“高中广东乡试第七名亚元”。报录人接二连三到来,挤了满屋子,因“家里已是饿了两三天”,老母已是“饿的两眼都看不见了”,范进正抱着母鸡在街上寻人买。被人强行叫回家里,看到屋里的报帖,范进“不看便罢,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说着往后一交跌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老太太慌了,慌将几口开水灌将过来。他爬起来又拍着手大笑道:‘噫!好了!我中了!’笑着,不由分说就往门外飞跑”。当然,在丑态百出之后,岳父胡屠户油晃晃的一巴掌治好了范进的疯病。
数十年的人生历程里,范进尝尽人世的屈辱和辛酸。他的岳父、邻居等各色人等,在范进中举前后,前倨后恭,世态炎凉,实难尽述。
但是,不管怎样,现实就是那条绕不过去的鸿沟,无法做到王冕的超凡脱俗,他们两人把“八股文”当做打开人生大门敲门砖,事实上在现实社会中确实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周进也罢,范进也好,正是这样一次“进学”,鲤鱼跳龙门,让一个只会八股文的迂腐老头转身逆袭,跻身成为吃香的喝辣的上流人士。
与其说是讽刺那些儒生的愚昧迂腐,不如说在讽刺现实社会未免太过“现实”。再一次应征“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接下去还会有更多的儒生形象,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