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记欲言又止,嘴角撕过一丝苦涩,似乎回忆起了什么。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真相拨开了重重迷雾,这些人的把戏如今回想起来又过于拙劣了些。
“我昨天就应该看出来的,但我先入为主的观念干扰了我。我认定凶手一定比死者强壮,这是最困扰我的地方。我甚至根据这个排除了你们村中人的嫌疑,认定罪犯已经潜逃了。”
这是实话,我在镇上的医院看过死者,一米八左右的北方汉子,胸口和后背上全部是钝器击打出来的淤血,简直惨不忍睹。这具不成人形的尸体,一度带给我很大的心理阴影,凶手这种极恶的手法让我领会了什么叫暴力犯罪。这里面没有任何技巧性和谋略可言,跟我在书上看到的那些罪犯不一样。
这种偏见和汪河村那些离奇诡异的故事搅在一起,大大降低了我的判断力。我走了不少弯路,要不是昨晚那个疯老头唱的那首歌,我无疑会被带到凶手的圈套里。
“我十分确认有件事情你们是不知道的,但我先跟你们讲讲你们知道的事情。”
我看着书记,我得承认他确实不像是个歹徒,尤其是他对孩子那种亲切的态度,还有村民对他无处不在的敬仰。每个人都有黑暗面,不是吗,比如现在,那件让书记感到痛苦的事情至少伴他度过了两个不眠之夜,他原本笔直的脊梁似乎被什么重量在渐渐压垮。
“你们演的戏其实还不错,我很欣赏。我猜从头到尾都是你导演的。因为一群村民可不会撒这么多指向明确的谎话。你们每个人都见过死者,却偏偏喜欢说鬼故事。还记得死者脸上的刀疤吗,这么重要的特征我想你们每个人都不会忘记吧,或许就是这道致命的伤疤把这个人变成了鬼?”
很难忽视死者脸上那道从额头划到嘴角的新月疤痕,毕竟那是个容貌甚至有些清秀的男人。这也是我意识到有人撒谎的第一个破绽点。
“那个放牛娃说他没看清,也许前天的月亮没有昨天那么亮,但看清一个近在咫尺的男人这么明显的脸部特征应该不难。何况你们在搬运尸体的时候肯定是看到了他的脸的,但所有人都没有说,我猜大概一半是因为你想让村民远离凶案,另一半原因也许是村民们心里内疚自责。”
书记迟疑了一阵并没有接话,可能是想问为什么我就这么确认他们搬运过尸体。
“这个人在草垛边就已经死了,不是你们搬过去的难道真是被水鬼拉下去的?你们肯定把他的衣服都扒下来洗干净了,毕竟死者生前的挣扎衣服上肯定带了不少尘土和干草。但你们毕竟没有接受什么反侦察培训,你们洗干净了他的衣服把他抬到河里扔在水滩上,这个过程中死者的后背是不会碰到沙子的。这点很容易忽视但也很关键,这个人不是死在河滩上,因为打斗挣扎会让他全身都有沙子。更关键的是这引出了下一个破绽,满身伤痕!我想现在你该记起来钝器造成的伤痕没那么容易看到吧,除非……”
我故作停顿,接着自己的思路:“除非扒起死者的衣服。我想就是那几个小媳妇帮死者洗的衣服吧。她们肯定也是当初帮根子擦身的几个人,不然不可能记得如此清楚又顺口带出,反而忽略了这是个破绽!”
书记到底还是忍不住了,抬起手示意我停止滔滔不绝的分析。
“是的,你说的都是事实。我也没想过能彻底瞒过去,村里人毕竟太多了,人多嘴杂迟早也有水落石出的那么一天。我承认,凶手就是我,我杀死了这个外乡客。是我一手策划,找来村民帮我串供,帮我遮盖,甚至帮我说连篇的鬼话。现在你都知道了,李警官,把我带到镇上去吧,我认罪!”
我知道在某种程度上,这个案子结束了,我也明白书记到底想做什么。
但我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深入:“你们一直都在试图告诉我凶手不是一个人,尽管你们说了那么多谎话,但这一个我却是认同的。凶手确实不是一个人。当然,也不可能是一个鬼。不,事情比这两种情况都要简单,为什么那么强壮的男人会被你这么一个老人制服,为什么一个正当壮年的男人这么容易就死了?”
“因为凶手不止一个人!”我突然提高嗓门,连远处的村民都能听见我说话,人群瞬时安静下来。
我没有管村民们躲躲闪闪的眼神:“我从来到这个村子的那一刻,就被凶手们包围起来,你们手里拿着的就是你们的凶器,我是第二个来到你们村子的外乡客,还好我并没有带什么包裹!”
书记的脸色越发阴沉了,似乎看到一场悲剧在逐渐接近尾声。
“你们这个村子住了一群魔鬼,还好留了一尊神灵。记得那个疯老头吧,他才是这里唯一清醒的那位。我从来不会忽视细节,破绽只是一个点,就藏在细节里。就算这个细节只是个疯子的傻话。外乡佬,有命来没命跑,怪就怪你身家一大包。所有的真相其实疯老头早就告诉我了,只是我那时候还以为这是你的把戏,以为你找了个人来吓唬我,好让我赶紧离开村子!“
书记并不认同我的话,因为我也在撒谎,但他并不知情,他放弃了认命的态度开始争辩起来:“没有,那个疯子在胡说,不是这么回事!”
“当然不是!但我说对了一部分。你们确实是所有人一起作案的,甚至还事先谋划了。你们带着农具包围了那个外乡人,除了那个老头,你们所有人都参与了。”
“这也是我刚才告诉你的第一个真相,但直到我得到另一个信息,我才推断出第二个真相。我现在就来告诉你吧,我来解脱你们受到的折磨!“
书记从认命到抗争,情绪难得波动起来,如今则是一脸疑惑。
刚才那些叙述我是硬撑着,毕竟镇定地讲述这么多可怕的事情,我的心理还是有点吃不消。但第二个真相给了我不少安慰,我的语气也从故作镇定变得心平气和起来。
“你们确实是因为那个包裹才起了念头。不过,我在刚刚寻找包裹的时候还带着今天最大的疑惑,而现在我明白了。你们并不是想要那个包裹,正好相反,你们是害怕。”
书记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至少我再次回到了案情的正轨。
“在这么一个平静的村子,突然闯进一个神秘的外乡人,他面容可怖,神色慌张,还带着一个奇怪的过于巨大的包裹。他形迹可疑,在河里干着某种不可告人的事情,又口出狂言,威胁跟着他的小孩子。你们实在太害怕了,担心这是个窃贼或者小偷,甚至更可怕的念头萦绕在你们心中,这可能是个人贩子或者杀人犯。于是你们商议了很久,最终下定了决心,要合力把他撵出去,为了村子的安宁和孩子的安全,你们来到了那个男人睡觉的干草垛。”
“你们当时可能还迟疑了一阵子,下不了手,也许是懦弱怕事。但那个男人并没有睡觉,他睁着那双被新月刀疤划过的眼睛,在月光下发出凶狠的光,他突然大叫起来,高声叫骂夹杂着痛苦的嘶吼。于是在你们面前的男人变成了一头危险的野兽,一个村子里经常传说的河里爬上来吃人的怪物。这时候你们才开始,用你们的锄头、扁担、木棒,朝这头怪物拼命挥砸下去。怪物的吼叫逐渐减弱,终于安静下来。这时候你们才感到更大的恐惧,你们居然谋杀了一个手无寸铁的外乡人。”
“这应该就是那个完整的故事了吧。”我说完看着书记,他再次回忆起了那个场景,止不住肩头的抖动。我把手放在他肩头,尝试让他镇定下来,他抬起迷惘的眼睛看着我,这眼神里有恐惧有悔恨,但比我之前看到的那双眸子要澄澈多了。
“不,故事并没有结束。我这里还有最后一个真相,如果不告诉你,这个村子就将永远笼罩在怪物的阴影之下,你的良知和村民们的羞愧会彻底毁掉这个地方。”
书记不解地摇摇头,我加重了手上的力量,一半是压迫一半是扶持,害怕他站立不稳。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个巨大无比的包裹就埋在这片河滩的某个地方,而那里面确实是让你们有足够理由害怕的东西。而那个小妹妹听到的对话,并不是对水鬼说的,是对他的同伴。”
“我刚收到警局的消息。那个死者已经证实了,就是前天中午从县监狱里逃出来的罪犯。他们一共有三个人,还有两个在逃。这是一群悍匪,他们几年前在山东菏泽犯下了滔天的人命官司,持械抢劫银行导致了十一个无辜市民和两名防暴特警的死亡。最近才要转移到南京的法庭受审,但他们抓住了机会,在转移到我们县城监狱的时候袭击了狱警,夺走了我们县城大部分的枪械。你们离这批枪械就在咫尺之间。”
书记好像有些后怕,但我这一段话对他而言信息量好像太大了,他一时还反应不过来。
“我这里还有你们最想了解的事实。并不是你们杀了他。”
眼前这个男人已经到了神经崩溃的边缘,但我决定快刀斩乱麻,也顾不得冒着他发心脏病的危险了。
“这个人是个瘾君子,他前天晚上应该是注射了过量的吗啡。所以你们看到他的时候他才会那副样子,他当时其实正在犯毒瘾,而且今天早上法医跟我证实了,他最后一次的剂量是致命的。这也是为什么他身上的瘀伤会那么可怕的原因,因为你们在殴打他的时候,他的血早就在停止流淌了,你们最后那一阵殴打只不过是一具死尸而已。”
书记还是没有支撑住,我也一时没有拽住他的肩膀,他直接跪倒在地上,双手抱头痛哭起来。
我顺势弯下腰在他肩头拍了拍,自己的肩头也如释重负。
我心中还有一个小小的疑惑,虽然这个疑惑不解开也不妨碍我就此结案,但我还是决定去找那个学生妹妹证实一下。
我望向人群,对小妹妹招招手示意她过来。但周围的人拉住了她,并充满警惕地看着我,眼睛里明白写着不信任。书记直起身子也招手示意小妹过来,人群这才散开,小妹来到我面前。
我卖了一个大大的傻笑想以此来舒缓小姑娘的戒心,谁知道搞砸了,暴露了自己坏叔叔的形象。小妹更加紧张了,我只好直接问话:“你当时到底有没有看到他们?”我用的是他们,因为我倾向于证实某件事而不是询问,这是一个侦探应该有的主动姿态。
小妹妹脱口而出:“没有,我只听到他们说话。”
“他们!!!果然不止一个人。”
小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想要改口,但看了书记一眼,还是决定告诉我真相:“好像有几个人,因为口音不一样,另外几个人口音更重,我听得不真切!”
“这就对了,好了,我明白了!”我转身看着书记,他依旧跪在地上没有起身,可见这副重担实在太重了,把他压抑到如此深沉的地步,以至于卸下担子反而站不起来了。
我当天下午就离开了汪河村和鸦滩镇,我带着一份结案书回到了警局。我并没有直接找师傅看这份文件,而是来到二楼。果然不出我所料,珊姐正坐在档案室里,面前的桌子上摆着的正是那三个越狱犯的档案。她看到我走进来,乜斜着眼睛看了我一下就继续看她的资料去了。
我快步来到她面前,把结案书扔给她:“CASE CLOSED!”
“是吗?”她还是没有抬头,“才抓到一个逃犯就这么兴奋,可惜还是个死的。”
看来她在给我发信息的时候就在决定找其他两个逃犯的下落了,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表现机会,可以挫一下她不可一世的锐气。
我故作神秘:“在我李大侦探的眼皮子底下,他们跑不了。不过我要纠正你一下,你要抓的三个逃犯其实都是死人!”
她抬起头来盯着我,平时冷傲的黑寡妇此刻有些迷糊,让我有种错觉,她迷蒙的眼睛其实还是蛮好看的嘛。
我决定不再卖关子了:“让他们镇上的派出所去汪河村的河滩上搜索一下吧,我估计那片该死的沙滩至少还埋着两具尸体和一包我们丢失的枪械!”
三天之后,长河报采访了我,文章很快就刊登了出来。用了一个版面,我有点按捺不住心里的兴奋读了起来。
“亡命之徒携枪越狱,机智村民制服悍匪!”
“文章情报来源于县警局一个不知名的实习侦探。”
这是什么鬼,不知名?我默念着老刘的名字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