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蔷薇季 联系我微信号:qiangweihua1
2016年5月9日星期一,这是一个好日子。
在川西坝子深处,白沫江的支流碓溪沟上,伫立百年、满面尘灰烟火色的高氏土碉楼下,一改往日的寂寥,挤满了红男绿女,一场普通的农家婚礼正在进行。
这是生长在高氏土碉楼最近一代孙子丹的婚礼。
丹在碉楼下出生、长大,然后外出打工,学习造型设计,如今,也是一位俊朗青年,在外地开了形象造型工作室。丹的父母,如今仍然居住在碉楼下的瓦屋里。
这次婚礼,在碉楼下举行仪式,婚宴设在碓溪沟下游的夹门关小镇饭店里。碉楼下的婚礼结束后,一大波亲友驱车送新郎新娘去新娘家再举行一场仪式,然后,一对新人开始自己的独立生活。
也就是说,他们的生活,其实已经跟碉楼没有太大关系了。
也许,这将是碉楼子孙在碉楼下的最后一场婚礼。碉楼下已经沉寂很多年没有举行过婚礼了。
所以,这场婚礼,仿佛是给碉楼的一场洗礼,又仿佛是一场浓重的告别,高家远远近近的子孙,能赶回家的都赶回去了。
五月的碓溪沟两岸,山青水秀,雨后的清新和阳光,映着碉楼上蓝紫色的炊烟袅袅升起,烟熏火燎中的碉楼,很久没有这么热闹喜庆过了。
仪式很简单,一对新人给长辈磕头敬酒谢恩,互送戒指和鲜花,多了现代婚礼的亲吻,拍照,然后就是出门了。
丹是我的侄子。他的爷爷和我的爸爸是亲兄弟。如今,他的爷爷我的大伯,八十多岁了,仍然一个人生活在碉楼下的瓦屋里,隔壁住着他的六十多岁的儿子媳妇丹的父母我的堂兄嫂。
这个四合院里,还住着一家三口,我的堂妹即我叔叔的女儿女婿和女儿,但是,他们都作为要响应“上楼”号召的村民,在夹门关小镇上有了漂亮的楼房套间,住在这里,基本上是因为下地干活上山摘茶方便。
(川西人家的样子,板子夹壁头,古老的风簸箕,简易晾衣杆,长条凳)
我大伯的子女虽多,出嫁的,成家的,工作的,走得也只省两兄弟在家,除了丹的爸爸之外,另一兄弟林哥搬出碉楼新建了房屋单过了,估摸着不久也都会“上楼”了。
(这个烟杆老汉,是我的八十多岁的大伯,高泽民,他的肚子里装着无尽的故事,装着碉楼风云和过去,他在他身后简易的木屋里生活了一辈子,却经历过许多的事,他少年时也是风流才子,至今也会写诗。)
碉楼下的四合院,大伯家和叔叔家一人一半。叔叔在小镇上开诊所到退休,孩子们都念书出去了,唯有一个妹妹出嫁后,带着老公娃娃回来重新住上,把碉楼和碉楼周围的土地,以农家人的勤劳,养猪种茶种猕猴桃,搞得也是红红火火。
(春天里,叔叔一家回到碉楼下,帮忙给猕猴桃花做授粉准备工作。日子安详。穿白衣的是我叔叔,我叔叔才华横溢,博古通今,自编自演过很多剧目。)
我们出门在外的游子些,怀着一腔的故乡情结,最后,都由这最小的妹妹接着,过年,就都相聚在碉楼下的院子里。
丹和姐姐,是生长在碉楼下的最后一代人了。如今,姐姐出嫁,丹也成亲,碉楼,将托付给谁呢?
谁的故乡都在沦陷。农耕时代在急速嬗变,现代化的耕种方式和生活方式,正在取代古老的农村生活传统。这是大势所趋,即便我们心中的乡愁越来越浓,但这无法阻止现代化的进程。
那些承载我们记忆的老屋,因为上楼,因为需要更多的耕地,需要被铲平,多少人欢欣多少人不舍,都无法改变现实。
我们的高氏土碉楼,因为申请为国家保护文物,才免遭被铲平的命运。我还记得推土机开来时,妹妹在微信里绝望的呼叫,在哥哥姐姐们的奔走下,一纸文书救了碉楼啊。
然而,关于碉楼的命运,怎么维护和复兴,至今还是没有着落。在两次大地震中,多少建筑被夷平,我们的碉楼依然屹立,但,却是骨松瓦稀摇摇欲坠,族人的财力精力都有限,无法对它进行修缮。而它,作为川西坝子地区最有代表性的建筑,却没有引起当地政府和文化部门足够的重视。
当我回到家乡夹门关镇,看到他们在白沫江岸上建造的羌族风格寨楼,深感遗憾,为什么,不是一座巍峨的碉楼呢?哪怕是复古做旧仿建的,那也是夹门关最具代表的建筑啊,为何要去生搬硬套别人的建筑呢?我们的古镇建设和规划者们,一定不要忘记,本土文化才是根本,才是最有活力的源泉啊。
那碉楼,是乱世中保护族人的堡垒,汇聚的是民间的建筑智慧和生存故事,关乎碉楼的祖祖辈辈,他们在碉楼里生生不息,过着怎样倔强的生活,演绎着多少代人悲欢离合的故事和风云际会……
在我们的高氏土碉楼下,在碓溪沟沿岸,那些摆平一方大小事的舵爷的传说、棒客的故事,那些几大家族的争风吃醋,那打着年代记忆的“四条白水鱼”的故事,那文川剧团的风光……这些,都是地方文化不可磨灭的记忆啊。
而,这些,都跟我们高氏土碉楼子孙有关。我们的川西坝子碉楼,它的故事的厚重性和磅礴性,绝不亚于白鹿原。
然而,白鹿原上的麦客是不是沦为记忆了呢?就像川西的棒客和茶客,一切都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也不可能再回到过去。
(航拍照可以看到,碉楼屋顶上地震中被震掉的瓦片空着洞)
历史的可贵就在于它成为了历史,永不再回来。纵然我们心中万般惆怅,也要面对。
越来越多的农村人变成了城里人,而越来越多的城里人下了乡,这样的置换,是一种智慧的置换,城市建设需要劳动力给农民创造了就业机会,农村的现代化给城里人创造了带着知识来反哺乡愁的机会。
也许,我们不该过于多愁善感,在瞬息万变的信息化时代,要换一种思维和眼光来对待历史和碉楼。承载我们珍贵的历史和过往的碉楼,不再是抵御棒客的城堡,而是我们精神栖居的堡垒,已经成为我们的精神之根和灵魂堡垒,不仅是我们的,是整个川西坝子的精神堡垒啊,它真的受得起。
2016年的五月,这个乡村繁茂得青翠欲滴的季节,碉楼下,笑语声声,都是祝福,如若碉楼有灵,它是否也祝福这幸福的人儿,祝福在外漂流的子孙?
几十年前,曾经有一场我记忆深刻的婚礼,也在碉楼下举行,那是大伯家的林哥,他的能歌善舞的叔叔姑姑们,自编自导自演了好多精彩的节目,那时年幼活泼的堂兄雄弟,打着金钱板唱的是:
“喜鹊门前叫喳喳,
哥哥把嫂嫂,接回了家,
亲戚朋友,来家下,
萨拉子(唢呐)吹得,滴滴答答,
鞭炮放得,咚,噼里啪啦,
公公婆婆,笑哈哈……
好耍好耍硬好耍,
明年要生个,胖娃娃!”
我和堂姐们歌舞表演唱的是:
“正月里来雪纷纷,
哥哥嫂嫂今天结了婚
……”
如今,林哥都已经作为高级教师退休了,不知他还记得那场碉楼下浓重的婚礼否?那,应该是碉楼见证的最隆重的婚礼吧?
碉楼下的婚礼,是碉楼儿女生生不息,世代繁衍的证明。简单或者隆重,盛世抑或乱世,碉楼啊,都见证着高家的生生死死和曾经,那些不灭的记忆。
碉楼下的烟火,熏黑了碉楼的土墙,爸爸的凌云轩三个大字,依然清晰,一个苦读的少年,曾经在碉楼上燃起过夜夜的灯光。
碉楼下的火塘边,曾经围着贫穷快乐的娃们,在塘边烤馍吃,听大人讲故事……
一切的一切,都将连同这场幸福的婚礼,沉入记忆,碉楼,将成为零落天涯的碉楼儿女永远的牵挂。
(看啊,碓溪沟上,小路弯弯,田野绵延,青山浩荡,竹茏清脆,掩映着古老的村庄和碉楼,这是我的家乡,川西平原深处的夹门关高家扁。)
多么希望,有一天,碉楼重获新生,碉楼的子孙们都络绎归来,在碉楼下举行隆重的婚礼,生儿育女,不舍昼夜,不思远游……
高氏土碉楼,可以成为川西民俗博物馆,可以成为国学堂,可以成为历史课堂,也可以成为再造的艺术工厂……
它,有太多打造的可能,而现在,唯有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