虔诚寺有个女僧。
我听五师兄说,她曾经是一个江南女子。
起初我不懂,为何她要从春花细雨的西湖来到这寒风凛冽的河西。
她告诉我,她要替一个人做一件事。
我问她是什么事,她遥望着夹玉关,说要等一个来自东方的人。她要将手里的舍利子交给他,因为,他是一个能拯救苍生的佛。
长老们都不愿意收留她,说虔诚寺从未有过女僧的先例。
她就坐在寺门口,一下一下地敲着木鱼诵着经。
我四岁就被家人谴来此地,如今已十二,与师父师兄们也曾去过各大古佛寺庙,听得众生梵音。却独独没听过她这般好听的诵经声。
那一瞬,我似乎看到了经书里所记载的梵音相。
我开始相信她说的。
我站在她跟前,告诉她我可以替她完成这件事,让她可以安心把舍利子交给我。
她却摇摇头,那漂亮的眸子里竟是星辰浩瀚:“小和尚,把它交给你,他来的时候我就见不到他了。”
“你想同他说什么,我可以给你带话。”
她还是摇头:“我不会和他说什么,我只是想见一见他。”
“你喜欢他?”我问。
她平静地摇摇头。
“他还认得你?”我问。
她依然是摇头,然后闭着眼继续敲着木鱼诵着经。
长老们依然不让她进寺,即便她穿着一身素衣,长如漆瀑的发严实地藏在帽下,从晨起至深夜木鱼声不断,诵经比寺里最好的师兄都要念得好。即便如此。
有时外头刮风下雪,河西的寒风分外刺骨,但次日依然能见她挺拔地坐在地上诵经。
我与几个师弟会悄悄给她送饭,但以免师兄发现,给的少不说,一天也只能给她一顿吃食。
在一个雨夜之后,她病了。
师父终是心软了,让师兄们将她抱进屋里。
她病的严重,白天夜里不停咳嗽,像是要把肺咳穿了一般。
弥留之际,她同我说起一个故事。
她问我:“小和尚,你见过佛么?”
我摇摇头。寺里佛像多,但真佛不说我,即便是耄耋的师伯也未曾见过。
她眼里含笑:“我见过。”
那是江南细雨纷飞的时节,她打伞去甘泉寺里祈福,后在香火缭绕的廊芜里小憩。
她是甘泉寺的常客,寺里的僧人都与她熟识,说她是虔诚的信徒。
她想,大概是她的虔诚打动了佛祖,让她此一生能亲眼见到这样的一尊真佛。
青烟越来越浓重,廊檐下的雨滴渐缓,屋里头诵经木鱼声渐渐低沉。
当时间停止时,她在那弥漫的烟雾中看到他。
他面容清俊,眼睫颀长,清秀的眉间有一点朱红,白衣如仙,眼眸似有大空万物,缥缈而悠远。
他低下头看着她,她能感受到他鼻息在脸颊游走的温热,一时间红了脸。
他转过身,同她拉开距离,声音一如梵音:“方才姑娘倚在木梁小憩,我见姑娘熟睡将要倾倒于地,不免生忧,便冒昧用肩为姑娘倚靠。”
她虽不是大户人家的千金,但于礼数向来严苛。她起身朝着他揖了揖:“多谢仙佛。”
“你如何知我是佛,而非是这寺庙中的一介普通僧人?”他依旧盘坐着,抬起头望着她,好看的眼里似有笑意。
见他随和,她也不拘礼同他相对而坐。又掬了一把青烟于手,笑而不语。
他也笑,一如迦叶拈花,契而不言。
是啊,这天地万物皆止,除了仙佛还有谁能有这样的神力?
“姑娘聪慧,我有一件事想托于姑娘,不知姑娘可愿?”他长睫下垂,附在脸上一片阴影。
“借肩之恩,愿以相报。”
“于是,他便将舍利交于你?”我问。
她虚弱地摇了摇头:“不,不是他交于我,而是他化成了舍利,要我在他转世的途径之路交给他。”
原来,那次的惊鸿一眼,是他坐化前的弥留。
我手下一抖,险些将那颗晶莹的舍利抖落。我手中的,竟然是仙佛的舍利。
“小和尚,我若是死了,你便替我交给他吧。”她又咳了几声,吐出一口鲜血,染红了素白的僧衣。
“好。” 我答应她。
时至今日,我也不知她口中说的那个仙佛转世会如何来,又会何时来。
师父和师兄都笑我痴傻,竟相信一个疯子的言语。
在众人看来,放着好好的良家小姐不做,却青衣束身,盘发藏帽,日日青灯古佛,还来这恶劣寒苦的河西,跻身庙宇,可不是疯子么?
转眼数十年浮萍,我已成了当年耄耋的师伯了,但那颗舍利却一直没有交出去。
某日,阳光正好,屋檐上的斑鸠叽喳。一个低等的弟子来报,说有个僧人拜见,要取回一样东西。
他终是来了。
眼前的他是凡尘僧人,不同的是眉宇间超然的浩气,在浑浊的世间卓然,不同凡尔。
我将舍利交给他,问:“小僧可还记得当年将这颗舍利交于谁人?”
“不是方丈你么?”
我摇头。
他也摇头。
我想将那女僧的事告诉他,便问他法号。
他双手合十,谦逊道:“小僧法号玄奘,奉太宗之命西天取经。老方丈可是还有事相告?”
我摇头:“没有,只望小僧此去一路平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