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公公请!”对于这种大人物,就连裴菁亦要低声下气,刻意讨好。
孙公公上前一步,手腕一抖,刺眼的明黄映在长孙温眼中有种刻意的恶毒。他下意识避开那道圣旨,本能去寻那道绯色身影,仿佛只要还能看到他,他就不会心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尔长孙无忌,世受皇恩,先帝临终委以托孤之重,竟不思图报结私党以乱朝政,挟权谋以凌君上,其罪过实无可恕,着即削去一切爵职,满门抄斩,以慰天下。然朕念其辅佐有功,特赦凡十五岁以下小儿流徙黔州,终生不得返还。钦此!”
孙公公吱呀的声音落在长孙三兄弟耳中,无异于平地起惊雷,炸的他们魂不守舍。他们是得了消息说家中生变,要他们急速赶回,可不想还未到家居然接到如此圣旨。都说皇家无情,恩宠朝不保夕,可他们做梦也为料到竟是如此结局。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孙公公!我不信!我要见皇上。”长孙冲按捺不住,持剑挺立,剑锋隐有芒。
孙公公翘着兰指,慢条斯理回道:“我说大公子啊,你也别叫老奴为难了,皇上是不会见你们的。”他提着圣旨,眼中不耐,“我看你们还是接旨的好。要不,各位公子都是细皮嫩肉的,伤着了可不太好。”
“什么狗屁圣旨。你们把爹爹怎么样?”此番开口的却是长孙湛,他年纪尚幼,刚过十五,声音里更多了几分初生牛窦不怕虎的气概。长孙温瞅着幼弟,脑中不停响彻圣旨中恶毒的字眼“满门抄斩”,他还那么年轻,却要陪他们去死,这实在不公平。
这是孙公公第一次见到长孙湛,他念念叨叨像一位慈祥的祖父看到孙子,下意识就要问问他有多大。“你爹很好,他很盼着你们回去。敢问小公子,你有多大啊?”
“刚过十五。怎么?难道你连我也想杀?”他丝毫无惧,却没见到五哥长孙温的脸已经煞白如纸了。长孙温猛地一拽,拽的他差点扑倒。“五哥!”他低声喊了句,长孙温像没听到,拽得他死死的,一动也不动。
“公公,九弟年幼无知,你别听他瞎说。他虚岁十五,离正式成人礼还有半月,所以他不该死。”长孙温低头叩拜,“希望您老看在我长孙家侍主还算勤勉的份上,如实向圣上禀告,润斋在此谢过。”
“呵呵呵,五公子好客气。圣上既有圣裁,奴家自当遵循。至于九公子之事,等到了大理寺再慢慢查也不迟。眼下还是请三位公子速速领旨为好,要不然真的就是大不敬之罪了。”
裴菁心中焦灼,不愿见长孙温受死,却又无可奈何。他深受皇命,断不能与大逆不道之人扯上关联,哪怕那人与他天大的情谊。刚才的示警就是想让长孙温快些逃走,可惜孙公公来得太快,若再拖上半刻,他定能救下他们的性命。
可叹,天不遂人愿。
“裴将军!”孙公公突然开口,“我看三位公子很不乐意,还劳烦将军跑一趟,帮我劝一劝。
裴菁不敢回绝,咬牙应答。纵身一跃,绯色身影从天而降,翩然如羽。他一步步逼近,三步、两步、一步。
“陛下圣谕,尔等还不快快受伏,难道真想做乱臣贼子。”
“只要孙公公能答应我等请求,饶过幼弟性命,我与大哥自甘束手就擒。”长孙温一双眼越发晶亮,似要穿透裴菁的心脏。他扭头向长孙冲大喊,笑道:“大哥,事已至此,还是不要再造杀孽了。这一世我们身为长孙家的儿孙已足以骄傲,荣华富足、恩爱荣宠都已尝遍,没什么可遗憾的。再说浮华尘世到头来也不过如此,到头来还是大梦一场。”
裴菁听他如此,心头猛颤,知道再无挽回的余地。
长孙温垂首默然,并不看裴菁,似乎很害怕。他是在害怕,害怕对上那双夹杂着痛惜、怜爱、忧愁的眼,害怕自己的软弱、害怕自己忍不住就要放弃。心痛得厉害,痛得他只能紧紧握着九弟长孙湛的手。
“阿菁!阿菁!”他轻呼道,眼神飘忽,神色决绝。“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亦是最后一次当你还是我的好兄弟。”
“不、不……求你别说了。”裴菁面容纠结,强忍着想要走过去的冲动。他神色痛苦,语气近乎哀求:“润斋,你、你……求你……”
越来越痛,痛到极致反而豁然开朗,长孙温仰头,灿烂一笑。他猛然想起那年冬天的上元节偷跑出门去见裴菁,恰巧遇上他被父亲责罚。跪在冰天雪地里的裴菁被冻得脸色青紫,不断哆嗦,可他见到自己时竟微微一笑,像冬日里从云缝里透出的一束阳光。那时的他在自己眼中应该是沮丧伤心的,可他对自己的一笑却如此灿烂温暖。既如此,到了自己该为他做些什么的时候。
“若你还念及我与你多年情谊,请保阿九一命吧。”
隔着烽烟血海,裴菁蓦然停住脚步。他不能再往前,前面就是死地。他亦不能轻易应答,临走前孙公公阴阳怪气的语气还在耳边飘荡:裴家忠心护主几世清名,我想将军定不会叫陛下和娘娘失望。他从来都敢让任何人失望,可惜多年来的兢兢业业小心翼翼,却只换来这般结果。
“放箭!”阴柔狠毒的命令声激得裴菁战栗不止,他终于认清了目下境况。箭矢如雨,黑压压一片,已从墙头泄了下来。眼前涌现出无数人影、他们都在奋力拼杀,可他呢?他的心钝钝的、空荡荡的、像已被人挖走。
“五哥!!”撕心裂肺的呼喊声在人群中突然爆发,是长孙湛。就在刚才,他不顾肩伤拼力终于在西线打开了一个缺口,在他心中五哥远比自己的性命重要,所以他拼死也要让他离开。谁料箭阵袭来,他虽斩杀两人这下却无暇自救,眼见就要中箭身死。关键时刻文弱的长孙温突然护在他身前,帮他挡住了三箭一刀。箭自城头,刀在身后。
裴菁扭腰旋身轻易避开身侧的箭矢,闻得那声声凄厉的“五哥”再难自持,手一抖,一支箭不偏不倚射入左胸。利刃入肉时的闷响声让他有些愣神,意识还停留在那人的粲然一笑。“噗”的一声,咸腥的液体从喉咙倒灌而出,唇齿间苦涩蔓延,麻木无感。
肌肉收缩的痛楚让他瞬间情形,跌跌撞撞发疯似地朝着呼喊声传出的方向奔去。奋力格挡开围在长孙湛身边的兵士,眼前景象却让他崩溃。
长孙温正躺在长孙湛怀中,三支翎箭当胸穿过,腰腹上还挂着一柄长刀。鲜血染红了他的白袍,整个人如一株盛开的赤色鸢尾。他虚弱得说不出话,唇角仍挂着一抹微笑。他看见那道绯色身影快速朝自己走来,眼中再无他人。满天血色、红莲业火也不如此刻他眼中的眸色更加温暖。
“阿菁,就让我在看你一眼吧。一眼之后,只盼来世再做……”他在心底默念,眼中笑意更浓,盯着飞奔而至的裴菁,心满意足的闭目而眠。
“润……斋……”绯色身影如断线的纸鸢,再无力气站起来。
长孙湛拼死摇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他知道五哥一心求死,就连替自己挡刀亦从容不迫。他真恨!恨自己年纪太小、恨自己学艺不精、恨自己不能保护五哥、更恨那无情无义的帝王之家。
而他眼下更恨的却是那个亲手逼死五哥的裴菁。他与五哥幼年相识,情意相投,五哥更他视为平生知己。没料到今次竟是他出手阻拦,与宫中沆瀣一气构陷他长孙家,还在城门设伏故意等他们三人自投罗网。卑鄙之徒,他真为五哥不值。
“五弟!”长孙冲暗道不好,他几乎本能地嗅出了死亡的味道。他那个淡雅如风、为人清淡的弟弟果真已经要死了?可他们还没到能到家,他怎能匆忙离开。杀神的愤怒,常人无力承受。
长孙冲目眦欲裂,他觉得自己快要爆裂。家国天下、父母亲友全已离他而去,既然天道不公,那就休怪他大开杀戮了。血肉之躯往往能在紧要关头激发出无限潜能,他凭着双掌单刀横扫无匹。所过之处,断肢残臂不计其数,地上都淌出了一条血路。
等急急赶回救援时,长孙温新亡,长孙湛重伤,不远处的裴菁形容枯槁、满口鲜血。他已顾不上哀伤,甚至都没去看一眼五弟。人死如生,他要趁机发出最后一击。裴菁见他走来挣扎着想要起身,试了几次终于勉强站了起来。
长剑在握,剑芒吞吐。
长孙湛右臂前递,刺出平平一剑。他在死去的五哥和将死的大哥面前,终于成功出剑。
刀剑加身无丝毫痛楚,裴箐坦然承受,安静地等待死亡。倒下的瞬间他又不舍地望了眼不远处的长孙温,嘴角噙笑,默默在心底起誓。
“润斋啊,你一定要等等我,不要那么着急。我错过了那么多次,这次绝不会轻易放手。至此,世上再无裴俊卿,只愿与君相携酒。”
“咕咚”一声,长孙冲铁塔的般的身体轰然倒塌,面目宛然,四肢早已僵硬。原来他早在与众人的拼斗中力竭而死,也许是担忧幼弟的意念太过强大,这才让他在死后保持精气不死。他的出现极大鼓舞了长孙湛,眼见九弟杀了裴菁之后,他心愿已了这才神魄归位,骤然死去。
天地空荡,黎明前的黑暗终于散去,一道晨光穿刺虚空,明晃晃射了下来。
杏子临风双手合十,虔诚跪拜。
“彼佛光明无量尊,映照十方常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