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音乐家

    夜晚的晚风吹过城市上空,洒下清凉。这时夏季的闷热还回旋在城市里,在清爽的气息与闷热相撞中,街道上游动的人们,顿时触电般清爽,从头部一直延伸向下,遍布全身。

    章曲坐在朝明公园涂有防水漆的铁椅上,手里的夹缝中叼着一支黄鹤楼香烟。他笨拙地从裤袋里摸索出打火机,试着用手感触着火机的塑料点火开关,他小心翼翼地用力摁下去,叮!一串黄色包裹着紫红的火苗蹿出。他看不见眼前那一簇在黑夜中闪烁着光亮的火苗。他把夹着烟的手张开,边夹着烟边感受火苗的位置,火苗散发出的温热将他的手心泌出汗来。

    他似乎感受到火苗的位置,手上的烟向着火苗的方向戳去,烟从火苗身旁插肩而过,他的嘴巴凑进烟蒂,深吸,一股浓烈的烟草味冲进嘴巴里。没点着!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状况。他又重复一遍,没点着。第三次,白色的烟纸裹着褐色的烟草终于在火苗中燃起。

    深吸一口,吐出白色的烟雾,飘散在深色的空气里。

    他是多么希望看见烟在空气里飘荡的颜色,可他眼睛从那天陷入黑暗空洞中,他就没见过任何色彩,红色,绿色,蓝色,青色……一切关于颜色的都离开了他的生活。

    他还记得那天。他去参加海音大学举办的校友音乐会,他被音乐会负责人邀请到一组乐器小组中担任小提琴手。

    那天,走在已离开两年的校道上,背上背着的是装有小提琴的褐色木盒。那时他的眼睛还明亮着,他看着学校里熟悉的景物,圆弧形的音乐楼,形状怪异的美术楼,还有方方正正的综合教学楼等。他感到自己正与两年前念书的那个青年重合。前方音乐楼,前面台阶铺着红色地毯,一直通向音乐楼深处的演播厅。他走近透明玻璃大门,红色地毯台阶上的欢迎队列立即做出欢迎的姿势,像是一把弯曲的弓,恭恭敬敬的。章曲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慢慢来到红色地毯前,他蹑手蹑脚地走上红色毯子。里面迎来教师模样的乐器组负责人,他叫住章曲,他认得他,四年大学里天天在音乐楼的练习室里演奏的那个小伙。

    玩笑似儿的说:“当年的,小提琴王子来了。”

    章曲笑着,不敢承认的摆摆手。

    他把章曲领到乐器小组的等候房间,门吱呀的打开,里面坐着的长笛手,双簧管乐手,竖琴手,铜管手齐望向今天的主角小提琴手章曲。章曲在注视中有些紧张地和他们打招呼。他们迅速地包围在他的身侧,打量这个青涩的小伙。在比他大两届和小一届的目光中,他着急地望向四周,想逃离他们的包围。他也有过合奏的时候,不过那时是在他念大学时,班级组织的,都是相识的人,没有这么陌生的间隔。每回班级组织乐器合奏中,都是拉小提琴最好的他担任小提琴手,所以他有个外称叫“小提琴王子”在班里班外谣传,他也因此在大学里得到了一场恋爱。

    负责人见着他的困难,就让大家准备练习合奏,提升一下默契。他们安排好位置,章曲扶稳小提琴站在前面,一切就绪。负责人由于没有邀请着指挥手,所以由他他担任,他拿起指挥棒。他们演奏的是“梁祝”。这首曲子是她们乐器专业在大学期间必须要掌握的曲子,而且在大学期间这首曲子是每学期都要进行考核的,所以他们对这首曲子无比地熟悉。

    负责人的指挥棒轻轻挥起,长笛音缓缓徐来,小提琴伴随着双簧管,竖琴,铜管漂浮在空中,但小提琴不小心迸发出不和谐的声音,却让漂浮在空中的乐器摇摇欲坠,仿佛喝醉了的酒鬼。二十六分钟,他们演奏完毕。章曲惭愧地低下头。负责人走到章曲身前,手轻轻抚着他的肩膀。

    他说:“别紧张,把自己融入乐曲中。”

    章曲看着负责人洁净的眼睛,微微点下头。

    随着他们合奏练习几遍,不和谐的声音虽然被压下,但它一直存在。那声音就像定时炸弹一样,不小心就会爆发出来,使得整首曲子分崩离析。

    他们的等候时间结束,正式进入演播厅的舞台。他们从左侧入口进入,昏暗的舞台上四张椅子分别就坐着,长笛,双簧管,竖琴,铜管的演奏手。章曲站在各演奏手的前面,将起奏姿势摆好。负责人右手抓着指挥棒,等候灯光打下。

    白色的灯光照明舞台,聚拢在各演奏手的那一圈范围。在台下众人的目光中,台上的负责人已不在是负责人,他化成为指挥家,右手的指挥棒轻轻飘荡起来。音乐这词儿转化为声音,飘游在演播厅的空气里。章曲感觉到身体在融化,气息在融化,生命在融化,完全融入小提琴中,成为乐曲的一部分。他慢慢的飘浮,飘浮成蝶,飘

进台下的众人的耳朵里。

    二十四分,二十五分,二十六分。随着化蝶部分慢慢逝去,章曲这才感觉到身体正在回归,他的松下一口气,那个错误的音符没有迸发出来。一曲完毕,台下久久沉静,忽然,不知哪个角落里响起一声掌声率起,接着掌声,一重,接着一重。轰然一片。章曲和乐器组们做了退场仪式,回到原先的等候房间。

    他把小提琴装进木盒里,谢绝乐器组挽留下来一起共进晚餐的请求。离开了演播厅,离开了圆弧形音乐楼。走在离开学校的校道上,此刻!他从未感觉这么好过,走出校门,回头看一眼学校,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属于这里了。

    走在回家的柏油路上,他低沉着脑袋回忆今天的演奏。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滴滴的汽鸣声,他回头望去,一辆急速奔腾的摩托朝他驶来。他触碰到摩托,被掀起,他看见身上的褐色木盒甩出,摔在地板上,小提琴从里头飞出,狠狠地砸在柏油路地板上。他倒在旁边的绿化丛里。绿化丛的树杈子扎进他的眼睛,他疼痛地从绿化丛中挣扎出来,鲜血不断地从他眼眶中冒出,他感到自己正在陷入黑暗中。

    旁边停下摩托车的中年男子着急地给他拨打了120。

    他躺在急救车的医用推车上,鲜血淹没他的青涩的脸,浸染盖在他身上的白色床单,黑暗的空洞伴随着疼痛剥夺了他一切色彩。

    烟一直燃烧到他的手,灼疼让他回过神来。他摸索鞋底,将烟放在鞋底下,踩下去熄灭火种。他等待朝明公园宁静,此时,公园傍晚七点多的声音还是很嘈杂,各种舞蹈声,收音机传出的戏曲声,还有高声谈论声。让他的心难以静下,连烟都无法压制的躁动。

    头顶的树枝飘下几片树叶,一片落在他头顶,一片落在他的木盒上,还有几片散落在他身边周围。他一只手捏住头顶的叶片,叶片上的纹路顺着他的手进入他的脑海中,这片叶子正在与过去的叶子重合,他想出叶片的绿色,想出他经常拂过的绿叶。这时,顶上有鸟的鸟巢里传来几声鸟鸣,他听不出是什么鸟的鸣叫,可能是麻雀,也可能是白头鹎。他的右手轻轻放在木盒上,这木盒还是那个摔在柏油路上的褐色木盒,他的手滑过木面,上面狰狞的刮痕,刺痛他的手。打开,里面静躺着的还是那把小提琴,它原本断了的琴弦已被修复,但琴身上那个无法被修复风伤疤永远的留在那里。

    取出小提琴和琴弓,将木盒摆放在脚尖前的石砖地上。左手扶住琴身,右手拿着琴弓。他已经等待到九点十一分,公园早已安静下来。他深呼着口气,琴弓抵在琴身的弦上,轻轻拉动舒伯特的“小夜曲”在鸟鸣的伴奏中,在从远处传来细微的汽鸣的伴奏中,沉静,优美的琴声流淌在周围深色的夜里。行人停驻脚步,鸟鸣平息,没有人敢大口呼吸,害怕急冲冲的气流冲进这源源而来的乐曲。他们细细聆听,耳朵灌满泉水般的音乐。

    在他前边,一小姑娘,缓缓地靠近他。她小心翼翼的样子,显现出多么笨拙。她左一脚轻轻踩下,右一脚轻轻踏下,像只刚出生不久的黄毛鸭子。来到他的跟前,微微弯下腰,嫩白的小手握着十块放入他脚前的木盒里。直起身,她迎上他那黯淡无光的眼,她睁大眼睛,纯净的双眼想要融化他那双了无生息的眼睛,只是她不知道的是,他看不见她那双明镜。

    凉风吹来,卷起褐色木盒里,一张,两张,一块,一块,五块。三张钱币在空中飘荡,落下,又升起。在乐曲声中,飘向远去。

    如果他看得见,钱币在空中飞舞,他会笑,他会悄悄地说:音乐飞进人的心里,钱币交到需要人的手里。

    他缓缓停住琴弓,曲毕,将小提琴和琴弓放在身侧,缓缓起直身子,像是舞台上的演奏者,对着前方停驻的人们做出退场的仪式。忽然,他前方的小姑娘拍打出清脆的掌声。他楞在半空中,他已经许久没有听过掌声了,自从他失去颜色开始,许多东西都离他而去。

    面向掌声徐来的方向,他对着她微微说:“谢谢!”

    他坐回椅子,光滑带着余温的铁椅再次与他的屁股缝合。

    “你是音乐家吗?”一声稚嫩的声音传来,他惊愕地四顾寻望。

    “你是音乐家吗?”声音再次传来,章曲确定了声音是从原先前面小姑娘的位置传来的。

    他沉静了一会,声音颤颤巍巍地说:“你是在叫我吗?”

    “是啊!”

    他不敢回答,自嘲地不发出声响的微笑,音乐家啊!这词曾经在他脑海里出现过的幻想,现在被提起,内心像是被撕裂了一个口子,阵阵疼痛传来。

    他说:“音乐家是站在舞台上演奏的人,我不是。”

    小姑娘坐到他的身旁,捥过他的手掌,宽大的手掌在她的腿上静躺着。她的眼睛看着他的手掌,深沟的纹路如干裂的土地,她用双手轻轻握住,手上硬生生的手茧磕得她那只握住的手有些通红。她抽出手,重新放了上去,寻找一个舒适的,没有磕碰的地方握住。

    章曲感到一股棉花糖在他的手心窜来窜去,他小心翼翼地握住着,生怕他日夜练习的手不小心揉碎这股棉花糖。他浑身颤抖着,除了他母亲,许久没有人这么温柔地接近他。从他陷入黑暗开始,一直陪伴他的,只有他的母亲和小提琴。现在面对突然闯入他生活的陌生小姑娘,既是欣喜又慌乱。

    小姑娘告诉他:你就是音乐家!

    她的肯定,让章曲有些慌乱。在黑暗里他看见一盏琉璃灯,看见琉璃灯微微闪亮着灯火,灯火在黑暗里左右晃动,他对自己说:我是音乐家吗?看着黑暗中的灯火,他想起大学念书时,曾经在一张红色便签上写上音乐家这三个字,贴进装小提琴的褐色木盒里。可是后来,他的眼睛的色彩被夺去,他从木盒里翻找出那条红色便签将它撕得粉碎,抛洒在空中。空中的纸片片片飘散像冬天的大雪。几片飘到白色的瓷砖地,几片飘到他的身上,几片又飘回褐色木盒里,落在小提琴上面。

    他轻声叹叹出一口气,摇摇头,否定了小姑娘的肯定。

    他让小姑娘站起身,耸立在他的面前。他紧抓着她双臂,慢慢延伸到她的肩膀,以一种深交多年的朋友姿势轻轻拍打她的肩膀。

    他说:“我给你演奏一首吧。”

    他拿起身侧的小提琴,轻轻抚过琴弦,四根琴弦在他手中凹入肌肤,滑到琴头。小提琴架在肩膀上,手臂弓成V型,拇指抵住琴颈,四指轻放在四弦身上。右手拿着的琴弓轻轻摩擦琴弦,这是一首较流行的乐曲“告白之夜”。声音在没有伴奏的夜晚里响动。一千个人演奏同一曲,所表达的情感却有一千种。乐曲声音在平和中积蓄,突然高潮中爆发,一种对真正的听众的需求情感。在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的黑暗中,听过他曲子的母亲说,好听,听过他曲子的人说,好听,没真正听他曲子的人说,好听。他已经厌倦,他不明白人们说的好听,到底是真好听,还是假好听。他问过母亲,好听在那里,她说不出。他问人们,人们说不出。他只能品味自己孤独的音乐,直到那个声音来到“你是音乐家吗。”这话语突然的出现,使他惊诧,他兴奋有人对他的肯定,但他又是迷茫。鲜血从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淌下,他就已经知道,音乐家这个梦已经碎了。没有那个乐组会需要一个照顾的瞎子,就连原本相中他的那个乐组知道他失去了色彩,也给他递上了辞退信。

    曲子完毕,他长呼出一口气,将肩上的小提琴枕在腿上,沉着脑袋。她靠近他的身旁,坐回他的身侧,拉过他触摸着小提琴的手。

    他说:“这首曲子怎么样。”

    她没有说话,纤细的手指在他粗糙的手掌上写下四个字“我很喜欢”。

    他僵住,眼泪从他脸颊上滑过,一两滴流进他的嘴巴,咸的,温热的。更多的是蔓延过脸颊聚集在他的下巴,形成一滴滴泪珠,滴落在小提琴身上。

    他告诉她:从他眼睛没有了光亮开始,就没有人对他说过喜欢。

    她抓住他的手放到小提琴身上,上面已经冰凉的泪沁入他的手掌。她笑了笑:现在不是有了吗。

    晚上十点二十九分,公园里的游人渐渐稀疏,空气里流动着寂静的气息。此时,茂盛的绿化丛中,传来蛐蛐的鸣叫,“唧唧”“唧唧”。

    小姑娘告诉他:她要离开了。

    她站起身,背对着章曲,向前面充满蛐蛐声的小道走了几步。细碎的沙沙的脚步声进入章曲的耳朵里,他忽然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她的名字,在她听他曲子的两个多小时里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他着急地叫住她,你叫什么名字。

    “晓音”她的名字传来。

    他在嘴边喃动这个名字,似乎在品味这个名字的含义。

    “明天你还会来吗?”他说道

    没有回复,晓音已经走远了。她前面停住脚步,回身望去,似乎听见后面的章曲在叫喊她。一瞬间,她忘记他看不见,对着他挥起再见的手势。

    章曲将小提琴轻放入脚前的褐色木盒里,小提琴就压在纸钞上面,合上有狰狞划痕的盒盖,放在晓音刚刚坐着的位置上。母亲应该快来了,她每天牵引他来到朝明公园,又回去忙碌了。母亲他不懂曲子,她只知道他每天拉着的曲子都好听。她从刚晓音刚刚离开充满蛐蛐声的小道上出现,走到他的身边。

    她轻轻对他说“妈妈来了。”

    章曲小心翼翼地背起木盒,把手伸出张开手掌。两张粗糙的手掌握在一起。她走在前面,拉着他向前走,向家的方向走去。他们走过公园的路灯,走过白色的人行横道,走过香味充盈的美食小街,走入一个灰暗的胡同。胡同里灯闪烁着微亮的光,勉强能看清脚下灰黑的水泥路,母亲小心地行走,,不时回看儿子,生怕儿子不小心踩到什么绊倒。

    进入家里,这是一套标准的三室一厅,只有他们母子两住,他的父亲常年在外工作,每年春节才能一家相聚。原本母亲要和父亲一起出去工作的,将房子留给章曲,让他在这座城市里发展,但是他巨大的空洞包裹住了他,没有人做他的眼睛,他会迷失在无边的黑夜里,她得留下照顾他。

    章曲被母亲牵引回房间躺在床上,现在他还不想沉入梦中。他想起今天听他曲子的小姑娘“晓音”,他在想明天她还会不会来听他曲子。他想到今天触摸她的的手,她的手柔软得真的像块棉花糖。她的身高刚抵到他的肩膀,他莫名猜想她的年龄,觉得这是个有意思的事,应该是十五十六岁。

    母亲轻轻地推开门,手上拿着有些湿润的毛巾来到放置褐色木盒的桌前,轻轻擦拭木盒上的尘土。她打开木盒,将儿子今天赚取的钱物叠整放入桌下抽屉里,抽屉里叠满了一半这样零零散散的钱币。湿润的毛巾轻轻拂拭过琴身,她看着从小儿子就喜爱的小提琴,眼睛红扑扑的,她强忍着泪水,不让泪水落在琴身上。她已不是第一次擦拭小提琴,她每天都拿着毛巾为小提琴除去身上的尘土。她知道,这小提琴是儿子最后活下去的勇气。

    第二天的清晨,屋子里空空荡荡的,清冷的空气在这不大的屋子里徘徊。章曲被这冷气弄醒过来,他在着床上,此时他不明白是白天还是黑夜。他静静的等待,等待母亲以往来叫醒他的时候。许久。母亲没有来,空气像海水一样将他沉没,他一点点地下降,在没有任何物体中下降,直到下降的感觉消失,他分不清他现在是在上升还是下降,他就这么飘荡在海水里。巨大的冷寂包裹住他,他感到自己正在消失,先是四肢一点点分解,然后是臂膀,最后是脑袋。

    就在他的意识快要消散时,身子突然剧烈地摇晃,他隐约听见有声音在叫喊他。有一双手正在艰难地剥开冷寂的包裹,将他从中拉出。

    是她的母亲,她正抓着他的肩膀剧烈摇晃,他听见母亲哭腔的声音:章曲!章曲!

    他微弱的回答,从他口腔深处传来:我在的,我在的!

    母亲猛抱住章曲,眼泪浸湿了他的肩膀,她发颤地说:“今早叫你,你没有醒来,摇晃你,你也没有醒来。”她感到自己陷入恐慌之中。

    章曲轻轻拍打她的背,安慰的说:“没事的,我在的。”

    他们吃完早餐,母亲就离开了屋子前去工作。在她临行前,她将电脑音响打开,播放小提琴音乐,顺便嘱咐他不要出门,不要乱走动。静谧的房间里,悠长的曲子悠悠徐来。章曲听到了,“沉思”漫长的回响,“云雀”飘忽到空中的声音,“仲夏夜之梦”波荡起伏的乐响。他拿起小提琴,慢慢跟随着演奏,两张小提琴发出的声音时而噪杂,时而融为一体。他艰难地跟随着。这样拉奏曲子是他每天的必修课。他一点一点的摸索,将两张小提琴发出来的音符拼接在一起。每一分,每一秒的曲子融为一体,都能使他感到高兴,此时此刻,他感觉自己已经成为拉奏曲子的大师。拉完一首,他的手触及他前面的纹理光滑的涂漆木桌,他的指尖碰到放置小提琴的木盒,碰到了水杯,茶壶。他小心地将茶壶里的水倒入水杯,拿起,饮入。冰凉的茶水流入他的口腔,进入他的腹中。

    母亲是傍晚六点二十一分才回来。她带着歉意打开房门,看见拉奏疲惫的儿子趴睡在桌面上。她进入厨房,做几样儿子爱吃的小菜。她轻叹一口气,中午公司临时开会,让她无从返回,所幸儿子没有发生什么意外。菜香从厨房里传出,章曲嗅着香味睁开双眼,挣扎着睡得死沉的身体起身,通过椅子,墙壁来到厨房门口,朝里喊,妈妈!

    她惊异的回头,看见他站在厨房门槛上,手扶着不锈钢门框,厨房的灯光照在他有些苍白的脸上。她第一次感觉到,儿子是这么的瘦弱,似乎一阵风吹来,他就会栽倒地上。她的心一阵揪痛。她让他站在那等待,将饭菜做好。

    餐桌前,她一直往他的饭里夹菜,他一直默默接受,一口的,接着一口的将母亲夹来的菜吃下。他说:“等会,我还要去朝明公园,让她牵引路。”

    母亲看着他油腻的嘴巴,以及脸上沾着的米饭。她说:“今天就别去了吧,你这么累。”

    “不行”

    来到朝明公园,空气里还是有些闷热,他坐在昨天的涂漆铁椅上,身旁放好褐色小提琴木盒。他母亲蹲在他面前,摸着他的手。粗糙的皱纹从她手上传来,进入他的脑海,他感叹,母亲又老了。她看着儿子修复过的眼睛,灰白没有一丝神色,眼睛里也没有倒影出她小小扭曲的样子。松开他的手,她走到他前面不远的石阶,蹲坐。章曲知道母亲没有走远,他从身旁的木盒里取出小提琴,演奏他一个月来不断练习的曲子“爱的敬意”。

    曲声唤来昨晚的小姑娘“晓音”,她从昨晚蛐蛐声的小道里走来,站在行人停驻的前面,看着他左肩抵着小提琴,右手琴弓拉着绝美的乐曲。

    曲子完毕,母亲消失在台阶上。母亲离开了,母亲每天听完第一首曲子就会去忙活她的工作。所以他在朝明公园演奏的第一首曲子都是献给为他奔波的母亲。

    他把小提琴放回木盒里,静坐。此时的公园并不适合演奏,汽车的鸣声,鸟叫声,傍晚运动爱好者的跑步声,以及各种声音嘈杂在一起。他得等待到晚上九点左右,那时天开始凉爽,空气的闷热退去,各种声音才会安静下来。

    微热的风吹动他的头发左右飘舞,他低沉着脑袋,他在等待。他在想小姑娘会不会来,她会什么时候来到。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小姑娘已经走到他面前。

    晓音调皮地在他耳朵旁哈气,一股热流直冲进他的耳朵深处,像是狂风发出“呼呼”的声音。

    她说:“我来了,音乐家哥哥。”

    他的嘴角抽搐,他接受不了“音乐家”这个称呼。他认真地对她说:“我有名字的,叫章曲,文章的章,乐曲的曲,不叫音乐家。”

    他和她长时交谈,像两只麻雀叽喳个不停。到了九点十六分。此时,凉气已经袭来,他被冷风打颤。他停止交谈,感受周围的寂静,正适合演奏曲子。他叫晓音从旁边的木盒里取出小提琴,交到他手里。风不断吹拂过他的脸。他已经做好拉奏小提琴的准备姿势,他脑子里却空空的,犹豫着,他在想该拉奏什么曲子呢。“思乡曲”的乐谱在他脑海的上空飘过,“爱的祝贺”在他脑海上空飘过,“流浪者之歌”飘过,“春之歌”飘过。最后他才想起许久没有演奏过的“月光”。长呼出一口气,他的琴弓开始起伏,流水般的音乐在这座夏季的小城里流淌。他想起了母亲每日早晨把他叫醒的呼声,他想起他撕碎写有“音乐家”的便签,他想起他昨天给晓音拉奏的“告白之夜”。

    他停下小提琴,抬起头问她:“你以后还会来吗,还会来这听我曲子吗?”

    “会的”她肯定地说。

    乐曲继续飘荡,只是他不知道,从这天起,晓音的身影在日后渐渐消失,在他一个不经意间无影无踪,公园里的他却还在演奏。

    他一天接着一天拉奏,他一直以为在朝明公园里,她一直在听他的曲子。他也一直为她拉奏曲子。后来有人告诉他,那小姑娘不会再来了,他的乐曲才沉静下来。不在了吗?他这样对自己发问,轻轻摸着小提琴,他在想有天她可能还会来,他端怀着期望的心情,继续了他的演奏。

    在四年后的一天,无数夜晚孤独的演奏,他终于听见了那个温柔的声音;音乐家,给我演奏一首告白之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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