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读到这首诗的时候,觉得杜甫营造的是一个“浪漫”的久别重逢。因为在印象中,落花一定是浪漫的,诗意的。久别重逢也大多是喜悦的,但经历好多离别又重逢,重逢又离别后,才发现重逢不一定都是喜悦。
再读《江南逢李龟年》发现,里边的每一个字都悲哀到了极点。这首诗写于杜甫人生中的最后一年,为躲避战乱不得不在荆楚一带辗转漂泊,行至潭州,路过一家小酒馆,在这里遇到了曾经的“长安第一乐师”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记忆一下回到40年前的长安,岐王府里歌舞升平的夜晚,台上的李龟年纵情放歌,台下是满眼艳羡,年少的自己,游走在天籁之音间,把酒言欢,肆意昂扬。可谁又能想到,40年后再见,已物是人非……两个潦倒的老翁相遇在稀稀落落的残花里。
在这将近半个世纪里,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自安史之乱起一路都在逃难,杜甫从洛阳到秦州,从秦州到成都,又从成都流落至江南,一路颠簸,时长徘徊在活不下去的边缘。 而李龟年呢?昔日长安城里众星捧月般的人物沦至小酒馆以卖唱为生,他那些原本只属于贵族豪门的余音绕梁之调,如今却成了寻常酒肆里的一曲悲歌。可对于这些杜甫只字未提,诗人并没有具体描写故友相逢后的场景,也没有写彼此何等憔悴,何等悲伤,只是在写到“落花时节又逢君”时黯然收笔,于无言中表达深沉的感慨和无尽的悲哀。
正真读懂“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是在知乎上读到台湾作家吴念真写的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事业失败的中年男人跑去做计程车司机,只是没想到台北竟然这么小,乘客是他的初恋情人。上车后,她只说了一个医院的名字和“麻烦你”之后,就沉默地看着窗外。回过神来后,她打了三通电话,第一通电话她打给国外家人,叮嘱他们要注意身体。接着打给她的公司下属,利落的英文、明确的指令一如既往的雷厉风行。第三通电话打给了闺蜜,聊美容护肤,家长里短……比起当下的自己,男人自愧不如。车子经过敦化南路,两旁的台湾栾树正逢花季,灿烂的秋阳下一片亮眼的金黄。车子最后停在医院门口,他还在躲避,也犹豫着要不要跟她收费或者给她打个折,没想到后头的女人忽然出声,用极其平静的语气跟他说:“我都已经告诉你我所有近况,告诉你我现在的心情……什么都告诉你了,而你……怎么连一声“你好”都不肯跟我说?
这故事让我一下子明白了,杜甫当时的心境。时隔40年再次听到李龟年的歌声,那些关于盛唐的遥远记忆便奔涌而来,并不是不愿说,只是不愿意以这样一个穷困潦倒的身躯去迎接对方记忆里那个美好的自己。所以“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杜甫遇见的不仅是一个叫李龟年的故人,而是封存在他们共同记忆里那个雍容鼎盛的大唐,是那时年少的自己:心里还有梦,眼里还有光。
人生行至暮年却离梦里的那个世界越来越遥远,眼看大好河山拱手让人,眼看自己活成这般窘困模样,现实与理想之间,云泥之差,就是这首诗最大的悲哀。再次印证想说的越多却“无语凝噎”的境况,诗人不敢提及过去,因为故国的繁华,张扬的梦想,都已经“落花流水春去也”。此刻,留下的只有两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在树下看满天花瓣,簌簌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