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二连三的变故搅得钱伯钊心里乱乱的。大哥的死还没有头绪,侄女又被绑架。他发了帖子给青红二帮,至今还没有回应。他坐立不安地在屋里抽着烟。希望在烟雾中寻找到答案。
“二爷,我也觉得有些不对劲。”长顺在旁边看着老爷急,自己心里更急。
钱伯钊沉默不语。
他面前堆着大哥所有投资的账目。明明是入不敷出,但大哥一直在硬撑着。这些帐单让他感到心寒。这些年,他虽对大哥不满,但是对老大的经营能力是从来没有怀疑过的。看着老大一家铺子一家铺子的开着,每天车水马龙的宾客和忙前忙后的迎来送往,他以为大哥死后会留给他一笔产业。但看着这些帐单,和一个个铺子的亏空,他知道,要想继续维持是很难的。
当今的上海是靠钱说话的地方。没有钱,别说洋人,就是巡捕防也不会搭理他的。哪里还能拿出三千万两现大洋去救述美啊。
“是啊,二爷,这些铺子全卖了也凑不齐三千万大洋啊。”长顺在旁搭着腔。
“别说没钱,有钱也不能给。”述旺在一旁接上,额上的青筋爆着。
述旺的火爆性子是有名的。三句不合就会翻脸。他不象述成那么圆滑。性格是命里带的,他的四个儿子秉性不一。三儿子述成含而不露,大儿子述旺就只会跳脚,二儿子述伟老实懦弱,成不了大气,而小儿子述龙还太小,今年刚刚十八,在法国读书,他是家里唯一一个喝洋墨水的人。他是不指望述龙的,长期生活在国外的人,回来还不是和大哥那三个孩子一样?
“我觉得这里面不简单。”述成悠悠地说。
他指了指这些帐单,“我在想,大伯的死是不是因为这些债务?”
一句话提醒了钱伯钊,他向长顺摆了摆手。
长顺立即领悟,在一堆纸中翻起来,在中间的一页中停了下来,屈二指抻出了一页。
“大爷这三年来,每月都给浦东的唐家付大洋十万两?”
“付多少?”述旺嗷的一声扑过来,一下子就跳到了办公桌前,从长顺手里夺过那纸。
“一个月十万两,一年一百二十万两。”钱伯钊冷冷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二个儿子对看着,他们不能相信大伯会付钱给浦东的唐家。
浦东的唐家与租界的钱家有世仇。这是记在祖谱里的。
当初,钱尚书好好地管理着户部,没招谁,没惹谁就被唐少卿给奏了一本,说钱尚书假公济私,贪脏枉法,钱尚书差点丢了脑袋。虽说是出了银子,关系走到了老太后哪儿,也算了了。但这事以后,嘉庆爷对钱尚书的信任度大减,以至于钱家从此弃官从商。虽说是因祸得福,钱家从此兴旺起来,成为当今上海的首富。但是钱老尚书对丢官之事耿耿于怀,被气吐血,临死前让儿孙们对天起誓,钱家子子孙孙,世世代代不得与唐家有任何瓜葛。
几代人过去了,钱家从没有与唐家有过来往。
唐家在上海的势力也是数一数二的。虽没有钱家的实力和气派,但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我们还接着给?”述成一脸不屑的坏笑着,瞅着棚顶,吐着烟圈。
“美得他。”述旺歪着嘴嘿嘿地冷笑着,呲着大牙。
“你说这大伯的死。。”述成话到嘴边。看看老爹和述旺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
钱伯钊瞟了儿子一眼,这小子鬼心眼多,没准看出了什么。
“我在想,这大伯的死是不是因为。。破了老太爷的规矩?”述成抬眼看着老爹。
室内顿时沉默,没人接腔。
“我-是-不-会-继-续-付-的-。”过了半晌,钱伯钊一字一句的说,仰面靠在宽大的皮椅背上。
“不仅是为了老太爷的指示,我们都不知道是什么明目,凭什么付他们这么多?”
二个儿子和长顺频频点头。
“要不,派述成去唐家问问?”述旺眨着眼,逗趣地问老爹。
“去你的头,要去你去。”述成将烟盒子砸向述旺。
“没准啊,过二天,唐家老小姐会亲自送上一个帐单。”
父子三人拍着桌子狂笑起来。钱伯钊笑出了眼泪,一时忘了这些天让他不思吃喝的烦恼。
述成说的这个唐家老小姐是唐孝珊,唐老爷的亲妹。三十五,六岁的年纪。按理说也不太老,以唐家的实力想嫁也能嫁出去。怎奈唐小姐心高气傲,谁也看不上。最主要的原因是她在唐家位重权高。唐老爷,大名叫唐明池一切都听这个小妹的。寸步离不开这个老妹子。按照唐家的规矩,嫁出的女,泼出的水,一旦出阁,她就再也不能帮着娘家打理事务了。
唐小姐长得漂亮,曾是全上海的第一美人。十七,八岁时定了个婆家,还没过门,那男人就被人打死了。她一心想着这个青梅竹马,对其它男人也不上心,一来二去,也就老了。唐老爷就这么一个妹子,心疼得什么似的,也舍不得妹妹嫁得不好受气。唐小姐虽是一女子,但精明强干,十个男人也不抵。这一个月少了钱家送的十万两大洋,唐小姐能不知道?还会不急?
“爹,”述旺眨巴着眼,愣愣地叫着。
“您说这述美的绑票会是唐家的报复吗?”
钱伯钊心里一阵抽搐。这不正是他担心的吗?
钱伯钊和述成刚从铺子里回来,迎头碰上怒气冲冲的钱老太太。二个孙子一左一右的扶着她。他们刚下车,就看到他们老少三人也从另一辆车里走下来。
还没见过面,行过礼,老太太就竖着个巴掌,对着他吼。
“五天了,已经五天了。救我孙女的钱呢?”
“述成见过老太太。”说着深深地给老太太鞠了一躬。
老太太没抬眼看他,还是盯着钱伯钊。
“请您里面说。”述成半推半拉地拽着述才。总算是将他们拽进去了。
“真的是没有钱的。”钱伯钊摊牌了,老太太必须要知道真相。
“没有钱?十个银号,八个当铺开着,会没有钱?”她跳着脚,蹦起来喊。
“老太太,真的是没有钱。我们可以给您看大伯的帐目。”述成站起来,扶住了老太太,怕她摔着。
“我不信,打死我也不信。”她声音抬高了八度,继续吼着。长顺急忙关上了门。几个伙计从门前走过,好奇地往屋里瞟。
“就算把所有的铺子都卖了,也凑不出三千万两的。”钱伯钊不急不慌地说。话既已说开,就干脆让老太太知道个明白。
“好在铺子是我们自己的房产,要不然我们连店铺都要关掉了。”述成补充道。
“二位表哥可以留下来,我把帐让你们一一看过。”
述才和述健不置可否地听着。
“怎么救小妹呢?”述才一脸愁云。“我们也不能告诉绑匪我们没有钱,他们也不会信啊。”
屋里一时一片寂静,只能听到男人的呼吸声和老太太拉风匣一样的响鼻。
“卖铺子!”老太太拔出头上的簪子。“卖首饰,卖房子也要救出我的孙女。”
“要是这也不够呢?”钱伯钊嘴角翘起,有些挑衅地问。
“那怎么办啊。”老太太嚎啕地哭起来。
“难道要看着他们杀了我孙女不成?”老太太泪如雨下。
“我儿子已经死了,就这么一个孙女,难道也保不住?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啊?”一边哭一边垂坐在一旁述成的腿。
述成赶快站起来,走到老爹的身边。
“还是要依靠巡捕房啊,二位表哥。”述成转向述才和述健。
他二人头扭向了一侧,不看钱伯钊和述才。
他们能看出来,钱伯钊是说什么也不会卖铺子救述美的。
“我们走吧,奶奶。”他们二人站起身,伸手去扶老太太。
老太太一边走一边哭着。
钱伯钊和述才坐在原地没有动。脸已经撕开了,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第二天,天气绝好,钱伯钊还没起床,太阳就已经早早地爬上了晴空。没有云的天空看起来高高的。上海的冬季很难熬。十一月的秋风象削尖了的刀子,割在脸上,手上,让你又痒又痛。阳光是寒流的天敌,不管多冷的天气,只要太阳一出来,地面就会加上五度。
钱老太太和二个侄子的拜访让他如释重负。他后悔没有早早和老太太摊牌。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述美的绑架有假,是有人为他摆的一盘棋。
心情好,自然就吃得好。吃过早餐后,他依旧和述成坐黄包车去公司里处理事务。
这些铺子早该清理了。铺面的位置都是上海,租界里最佳的地点,以他的势力,这些银号和当铺不会不赚钱。他实在是不想关店面。刚刚接手就关铺,对他的名声不好。老大这么硬撑着,可能也是碍于面子。
刚刚坐下,喝杯茶。长顺就进来了,还带了一个大包裹。方方的,有一尺多长。两手捧着,看似很重。
钱伯钊指指长顺的手里,继续抿着茶。
“这是刚送来的包裹。二爷是订了什么货了吧。”
钱伯钊摇摇头,看了看述成。
述成也摇摇头,笑着看着长顺。
“我们订什么都会经你手,你怎么会不知道?”
长顺憨憨地笑了,将盒子放在二爷的办公桌上。
述成站起身,拿了剪刀,将外面的塑料包装剪开。
“也许是大伯订的货,才送来吧。”一边说一边打开里面的盖子。
突然啊的一声,手擎在半空,眼睛瞪得溜圆,直直地看着盒子,一动也不动。
“怎么了?”钱伯钊踢了儿子一下。
述成还是没有动。嘴大张着,一脸的恐惧。
钱伯钊从来就没有见过述成有这样的表情。述成是这几个儿子中最沉稳的一个,经历过风风浪浪,不会小题大做。
长顺凑过来,向盒子一暼,也僵住了。大张着嘴,瞪着眼。
看似他们二人同时被点了穴。
“怎么回事啊?”钱伯钊有些不耐烦,从椅子上站起身,探了探头。
立时吓得他的魂都散了。
这是一个厚重,精致的礼品盒,里面围着绸面,外面套着紫色的天鹅绒。奶白色的绸面被染成红红的。在盒子的正当中,是述美那青春,美丽,没有一丝褶皱的头颅。脸朝上,从颈上被割断的,颈上连骨带肉的血肉模糊,还在不断地涌着血。她的眼睛大睁着,冲满了恐惧,瞳孔已经失去光泽。
钱伯钊倒退了一步,一下子摔到了地上。
述成和长顺这才缓过神来。
想将钱伯钊从地上扶起,可刚移步就被自己发软的腿绊倒了。
“他们这是。。这是。。撕票了!”他声音颤颤地。
述成还是愣愣地,轻轻地点点头,他还没有回过神来。
他和述美只见过一面,就是在大伯的葬礼上。没来得及打招呼,只是远远地看了几眼。觉得表妹很漂亮,很有气质。本想找机会约出去喝喝茶,不想才几天功夫,表妹就不在了。
三个人坐在地上,远远地瞅着那个精致的盒子。
“不能告诉钱老太太和表哥们。”述成拿定了主意,看着老爹。
“一定不能,一定不能。”钱伯钊摸着额上渗出的虚汗。
钱伯钊知道厉害,老太太要是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
正想着,门被砰地一声推开。
三人吓得一哆嗦,他们还没从刚才的惊恐中解脱,实在是受不得任何刺激。
冲进来的是钱老太太,述才和述健。
他们站在门口瞪着坐在地上的三个大男人。
述成腾的一下从地上蹦起,连忙冲向桌上那个盒子。他不敢向盒里看,只想将盖子盖上。
已经晚了,述才和述健紧随着他,跟了过来。
述健一把擎住了他拿着盒盖的手,眼睛呆呆地看着盒内。眼泪唰的一下涌了出来。
述才直愣愣地一动也不动,被吓呆了。
老太太这时也迈着小脚挪过来了。大张着嘴,半天哭不出声。颤颤地伸出手,要去抚摸她死去孙女的脸。另一手掩在大张的嘴上。泪如雨下。
“这时谁干的?”述健吼着。“禽兽不如。”
“撕票了。”述成冷冷地说。“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他话里有话。
述才一怔,回头警惕地打量着述成,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是啊,大妈,今天才第六天,还没到十日的期限,他们怎么着就撕票了呢?”钱伯钊在长顺的帮助下从地上站起,直立在老太太面前。
老太太侧向孙子。
“我们昨天才说没有钱救述美,他们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呢?”述成逼视着述才。
“你什么意思?是我们通风报信,杀了我的亲妹吗?”述才气得说不出话。
“不可理喻。”述健冲过来,举拳要打述成。
述旺上前一步,插在了二人中间。一下卡住了述健的手腕。
述旺看起来要比述健还要高一些,壮一些。述健一时动弹不得。
“我要你们还我的孙女。”老太太倾全力从后面扑向了述成。
用手猛抓,她虽已老迈,没多大力气,但老太太的长指甲还是插入了述成的后背。述成疼的一缩头。
长顺跳过去,抓住的了老人的手,不让她继续用指甲伤害述成。
所有的人都站在屋子正中,僵持着。
“必须去报警。”钱伯钊吼道。
“我们自家人不要争斗。”
大家还是你看看我,我看着你,谁也不肯先放手。
钱伯钊气不过,上去对着述才和述旺的后背拍了二巴掌。
“我说了,放手。”
述旺象晒蔫了的茄子,头一低,坐到沙发上去了。述成也跟了过去。
“我现在就去报警。”述健冲到桌前,抱起盒子向外冲。
述才扶上老太太头也不回的往外走。
述成一步将他们拦在门内。
“别着急走。”他冷冷地看着他们。
“你们是怎么知道这个盒子的?”他警觉地扫视着他们。
述才伸手从怀里拿出一张纸,甩在了述成的脸上。
述才从地上捡起那张纸。
又是同样的信纸,信中央是一个刀痕。
“已经撕票,人头在钱伯钊处。”
钱伯钊象斗败了的公牛,一点气力也没有了。早上起床时的好心情,被这一哭一闹搅得无影无踪。
“会是他们通风报信吗?”述成也不太相信这种可能。
他曾怀疑钱老太太和他人串通一气来讹他们的钱。但是老太太和表哥不会与人合谋杀述美的。这一点他坚信不疑。他看着老爹。
钱伯钊呆坐着,他在等着更坏的消息。
还会有什么比述美被杀更快的消息呢?多年的经验告诉他,有人在跟他过不去。这人躲在暗里,他在明处。他在被人一步一步地套向深渊。他感到口干舌燥,喉咙象着火,脖子象被人禁锢着,让他喘不过气来。
“二爷,二爷。”一个伙计快速冲进来。
“外面有好多记者,要,要采访您。”
父子三人对视了一下。述成也没有办法了。
“爹,这事不对啊。”
钱伯钊点点头,他知道,这一切可能只是一个开始。
钱伯钊一整天也不敢出门,述成,述旺也躲在办公楼里。直到天大黑了。他们才叫了黄包车回家。
他的心里空唠唠的,不知该怎么收这个埸。
晚饭也吃不下,三父子愁云密布的对坐着。
“他们是认准我们拿不出这笔钱的。”述成悠悠地说着。他现在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镇定。
钱伯钊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呢?”述旺蒙蒙地插进来。
“是为了将您赶出这个位子,让出所有的财产?”述成自言自语。
“可这也用不着杀述美啊。”钱伯钊的思路卡在这里。他实在想不到杀述美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