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当然,这都是三年前的事了。三年前的第一个学期,峪西学校的教学成绩为全学区最末,三年后的峪西小学,成了全学区由后进校变先进校的典型。在期末考试中,已经摘掉了全学区最后一名的“桂冠”。学区李校长几次面对着母亲说,不简单!
李校长管着周围十几个村庄的学校。李校长那时四十多一点,但面部沧桑,显得憔悴,胡子拉茬得像个五十岁的老头。二十多年的教龄,有丰富的教学经验。
大概那时李校长是想总结总结母亲教学方面的经验吧,就专门带了两个教师来到峪西小学听课。三年后的峪西小学已经不是仅有的八个孩子了,周围村子听说峪西考得好,有好几个孩子便投亲靠友住在亲戚家来峪西上学。年级也一下子变成了四个,四级复式。十几门课程,全由母亲一个人带。
半个“官房庙”实在是不适合形势的需要了。在队长的亲自指挥下,全村人一起上阵,对学校进行了脱胎换骨的改造。把官房庙里的炕拆了,彻底变做了教室。又盖起两间瓦房,单另做为教师的伙房兼宿舍。这样子,教室,宿舍,伙房便不再鱼龙混杂,在硬件设施上算是上了一个台阶。
李校长和另外两个教师一来就坐下听课。母亲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毕竟下面坐着两个同行和上级。四级复式不同于单式教学,单式可以从从容容按部就班地进行导课,讲读,提问,巩固,复习等诸环节。四级复式的关键是不能让学生有丁点儿的闲暇。在给一个年级讲读时,其他年级必须有事干,否则另外几个年级就唱成了戏。当钢轨敲打的“钟声”响过,母亲走上讲台。(在靠近小黑板的地方砌了十几块砖,高出地面,也可以算作一个讲台了。)面对着李校长和两个同行,尽管学生还是自己的学生,教室还是自己的教室,但母亲还是感觉到了与往常异样的氛围。尤其是李校长的眼光,象追光灯似得追着她。母亲的脸微微一红,用手轻轻拨开遮在额前的一绺散发,强行按捺住蹦蹦跳的心房,手里攥着那根竹木教鞭,像一个老道的纺织女工,开始了她同时进行的几道工序几台车床的作业。
先把预先写好的小黑板挂在墙上(上面写着一个年级的临时作业),再让老师的小帮手——同年级的佼佼者检查辅导一个年级学生的功课和作业,再安排一个年级预习课文,抽出空来就能给四年级讲课了。这一课的课文题目叫《小铁锤》。“小铁锤,十五岁,矮矮的个子,很结实······”
课后,李校长盯着母亲的眼睛说,是一节成功的复式教学课。课堂教学程序安排得十分得体,各个年级的课业,辅导,讲授,练习衔接得也十分紧密,学生的空闲时间不多,所以就没有无所事事的感觉。重点突出,四级复式你不可能面面俱到……
后来,李校长总结的一份《张xx四级复式教学经验》的典型材料由县局转发全县各校。
再后来,李校长来母亲这里检查工作的频率就越发多了,但后来常常是李校长一个人来,来了就查阅母亲的教案,看学生的作业,偶尔也听听课。更多的是表扬母亲这好那好。好!课备得细,不仅备进了课文内容,连学生的思想实际也联系上了;好!学生作业阅得认真,不仅仅是查了几个错别字,眉批尾批具体指导也非常得体;好!辅导差等生也非常耐心,这样下去差等生的成绩肯定能上来;好!课堂安排得非常巧妙,没有闲暇,重点突出,兼顾全面。复式教学课就得这样上!好!好!好!
“好”说得多了,母亲心里反倒觉得不安起来。母亲就惴惴地问,李校长,您能不能指点一些不足和差距?以利于今后改进和提高?李校长听了哈哈大笑。说,好就是好,还谦虚什么?张老师你真谦虚!
后来,李校长来时还会给我带几块糖果。李校长摸摸我的脸,揪揪我的两条小辫说,好漂亮的女孩!跟你妈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我惧怕李校长那张胡子拉渣的脸,像只刺猬,怕人。每逢李校长给我糖果时,我就抱着妈妈的腿,摆摆手。李校长便硬往我手里塞。李校长说话时总是那么瞪着眼睛看母亲,那眼珠子一动不动,像被钉子钉住一般。李校长一来就拉着我的手问,叫什么名字?学习成绩怎么样?跟着你妈念书好不好?你爸几个礼拜来一次?
我不知道李校长为什么要问我这么多的问题。
可以肯定,李校长一连串的“好”,已经给母亲带来丝丝隐忧。李校长的夸赞词里,明显隐含着另外一层深意,看不见,摸不着。李校长的笑就是那么不自然,一看就觉得不是发自内心。起先母亲还认为,这也许是一种领导艺术?于是母亲的心就忐忑,象隔着一层幕布在看另外一个人;又如面对一条表面平静的河,不知河水到底有多深,究竟是坦荡如砥,还是凹凸不平?
自然,那时,在一个孩童的眼里,我还不能通晓成人之间那些不能明理的事。但我从母亲的眼光里,从母亲的举手投足间,从母亲对她的上级的态度上,我看出母亲的反感。但人家毕竟是母亲的上级,在没有十分荒诞的行为之前,母亲还得勉强维持着上下级关系。但那人似乎在步步紧逼。那天,母亲讲课下来,累得满头大汗,李校长就从裤袋里抽出自己刚刚买的一条白色的上面还绣着几朵花的小手绢,递给母亲,说,张老师,擦擦汗,讲一节课够累的。李校长尽量装得很平常的样子,象是有意又象是无意。但母亲对李校长的行为似乎有点不能接受了,毅然决然没有接李校长的花手绢,李校长便有点尴尬又把手绢装在了自己的裤袋。
那以后连续几天,母亲的情绪顿时就低落了许多,常常一个人背转身唉声叹气。那些日子,母亲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够见到父亲,见到父亲之后就会象孩子一样扑到父亲的怀里向他倾诉内心的委屈,内心的不安,内心的焦虑,内心的一切。所以在以后的那些日子里,每到星期六黄昏,母亲便独自一人站在门前朝进峪西的那个山垭口瞭,企盼一个拄棍子挎黄帆布包的人出现。但几个月下来,那个山垭口根本没有父亲的影子。
只有当母亲回到我们孩子们中间,或站在讲台给我们一点一滴喂养知识的乳滴,或在课余时间跟我们做操,或在“操场”上跟我们一起捉迷藏,或跟我们一起玩“狼吃小羊”——我们十几个孩子拉着母亲的衣角,在二十几平米的场地上摆来摆去,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还是不能抓到那只乖巧的小羊。我们都出了一身大汗,母亲也汗水淋漓。那时候母亲才是最快乐的,母亲的脸笑成了一朵花。那时候母亲大概暂时忘了那些扰人的烦恼和不快,母亲银铃般的嗓音在我们中间传递,我们多么希望母亲就这样快乐地生活着。
转眼到了七月,我们四年级学生将要进行毕业考试了。彼时毕业考试以中心学区进行。就是说本中心校区的毕业生都要到一个学校进行统考。峪西距中心校李家庄还有十几里路,得翻两座山跨一条沟才能到。两座山都是石头山,山上没有大树,没有土,石缝里只长着一些荆榛,圪针,藤索,黄栌,榆条之类的低矮植物,余下的便是参差凹凸,大小不一的石块。山上的路很陡,有时候走着走着就没路了,你还得拽着藤索,小心翼翼地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上。也许就是一个滴水坑,你得迈一大步跃过去,要是不小心闪到滴水坑里那就麻烦了;要么是脚踩着一些不大不小滑动的石块,你就得头朝天顺着石坡往下溜。所以,走山路那你也得格外小心。
沟很深,但不宽。沟底铺满着石块,没有沙。走到沟底,最怕的是遇上“跑马雨”。“跑马雨”就是一阵子的急雨。前一个时辰天还好好的,不挂一丝云彩,没半个时辰,不知从哪里飘来一朵黑云,再飘来一朵黑云,黑云和黑云耳鬓厮磨了一会,瞬间就会雷声大作,闪电鸣空,轰隆隆就会倒下豆粒大的水珠子来,有时呢还夹杂着冰雹。疾风暴雨有时下几分钟,最多半小时,黑云说跑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刚才还阴着脸,立马就露出了笑脸,天晴日朗,喜笑颜开得像换了个天。最怕的是那半个时辰的山水,豆大的水珠子泼溅到两面坡的山石上,山上水土保持极差,那山水便顺着山石直冲倒沟底,几分钟之内沟底便挤满了闹闹嚷嚷的洪水。平川的河床有土有沙,发大河时,流水边走边渗,河头还能慢悠悠地容得你喘息。石板铺就的沟底就不同了,洪水奔跃着咆哮着,疾风曳马似得,容不得你抬头,哗哗哗得刹那间就顺沟而下了。
母亲带着我们四年级的五个毕业生,考试完毕,行走在返程的路上。一路上师生还在探讨考试的题目,估算着各自的考分。说老实话,我们对自己的成绩十分自信,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学生考好了,老师自然高兴。不知不觉翻过一座山,将到沟底时,眼看着头顶涌来一团黑云。二虎说,老师,怕要下跑马雨了。母亲说,咱们赶快走,下雨前争取跨过沟去!刚走到沟沿,沟底便噼噼啪啪落下几块石头,接着便是几男几女声嘶力竭的喊叫,张老师,不能过,山里头下跑马雨,山洪立马来了。说时迟那时快,就听得隆隆巨响声由远而近,没几秒钟功夫,洪水便扑满了沟底,连我们刚刚站的沟沿都涌满了水。好险!师生朝喊话的坡上望去,由队长胡七斤和他婆姨杨美丽领着几个人正从坡上往下溜。胡七斤边走边往沟底扔石头,喊,张老师,不能过,上头下跑马雨。等上头下罢,沟里没水了才能过!
胡队长说,我们就怕你们有个闪失,你不能光看头顶那块天,要紧的是要看沟上头那块天有没有跑马云。母亲说,若不是你们来,今天怕就要闯祸。
我们翻过沟底,五个孩子便由五个大人背着,母亲由杨美丽扶着翻另一座石头山。大概源于几天紧张的考试复习,再加上今天山路跋涉以及跑马雨带来的紧张焦虑,母亲显得十分疲惫,脸色很难看。杨美丽看看母亲脸色不好,说张老师,咱们找块石头坐下息息吧。母亲喘息着说好。刚坐到一块平板石头上,便听得二虎喊道,张老师,你脚上有血!众人仔细一看,才发现血是从裤腿流下来的。胡七斤问,张老师,你腿哪儿磕破了?杨美丽瞪了汉子一眼:少啰嗦,你们男人懂什么?你把她扶到我肩上,我背张老师翻坡。母亲还有点不好意思,杨美丽早蹲下了,大声喊道,还忸怩什么?你们这肚里有墨水的,就知道个护脸,怀着娃也不说,怎还能翻山越岭去考试?连命也不要了?又瞪了一眼胡七斤,还楞什么?赶快派个人去公社请大夫!
刚刚进行完毕业考试,在回峪西的山路上,母亲小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