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前的每一天

我们沉迷自己的情绪里不可自拔,同时又感到这行为相当无趣。尼平把手里的酒杯放下,酒精开始在她身体里燃烧起来,她可不是一个潇洒的人,但喝起酒来,还算潇洒。当生活的真相不断的加速涌来,沉浮之感愈发明显,但不能再举杯了,要赶快清醒起来,别喝了,我的朋友。别喝了。

那是一个普通的周六中午,商场门口拥堵不堪,旋转门仍然以不紧不慢的速度,转运着一批又一批的男女。

有家长们带着小孩来五层的游乐园玩,小孩子蹦蹦跳跳,导致旋转门总是忽然停下,狭小的空间里传来几声年轻人的抱怨,年轻人总是很急。

也有老爷爷老奶奶们,身体因为穿的比较厚重而更显笨拙,但似乎比年轻人还要焦急,因为他们要排队领取商场限时特价的鸡蛋。

外面是北京最正宗的冬天,清冷、无雪、干燥、有风。

我是来取上周在这家商场里干洗的羽绒服。

干洗店在二层,扶梯和旋转门一样,不紧不慢,沉默而疲惫,承载着一批又一批的男女。

一对情侣手牵手站在我前面, 男生沉浸在刚刚的悬疑电影里,一直讲着他所看到的剧情破绽,女生眼神飘忽,一直沉默,眼睛看着别处,别处有新一季上新的衣服、鞋子、包包。

就在这趟从一层到二层的扶梯上,我和那个女生一样,盯着漂亮的橱窗看,就在我往下看的时候,我看到了尼平。

她混在那群领鸡蛋的老太太之中,跟着队伍,缓慢向前移动。

还没排到她,这队伍就忽然散了,鸡蛋领完了。

她眼神里闪现一丝暗淡的光,那光芒淡淡的,在那么几秒钟里,笼罩她整个身体——她发胖的、甚至因为发胖而变形的身体。

她的头发黑而油腻,嘴角干裂,还在吃着冰淇淋。室内空调开的太足了,冰淇淋开始融化了,她用舌头不断舔着,但还是滴到她的上衣领口处,她看了一眼,随即用手直接抹掉,又顺手整理下前额掉下来的刘海儿。

整个过程不到10秒。

我清清楚楚的看见了她。尽管我们有七年未见了。

我们同岁,是一届的同学,曾经作为彼此的好朋友,有过短暂又坚强的友谊。

我们还没毕业,她就已经开始实习工作了,我刚开始工作,她已经混迹各种饭局和客户谈业务了。

那时候刚毕业,她的一身打扮,经常让我感到陌生。当我还穿着格子衬衫和棉布裙子的时候,她已经换上了高跟鞋,和老男人们谈笑风生、与结了婚的妇女聊着家常了。虽然她那时候才刚刚恋爱,恋爱对象是个比她大八岁的男人,据说在饭局上认识。

当我还在抱怨加班抱怨领导的时候,她说了一些我几乎不会提及的词汇——圈层、格局、结婚。

北方盛夏的夜,晚风清凉,我们经常买几罐啤酒,找一块比较干净的台阶坐下,聊着未来和爱情,未来和爱情一样,都空荡荡的,像头上的柳树枝,不停的晃荡,晃荡。我用手机外放着朴树的歌。

那几年我很胖,肚子上的赘肉被腰带勒成一圈,肥肉像是要流淌出来。我厌烦这样的自己。

别听民谣了,她说。别他妈的放这玩意儿了,她又说。然后吞掉半罐啤酒。

那时候我带着文艺青年的颓废气质,故作消极。但她是积极的。

因此她听朴树,就十分烦躁。她讨厌一切阴郁的东西。

没过多久,她就离开了这个城市,带着那种青春昂扬的积极劲儿,离开了。

她挂靠在那个男人的手臂里,像个附属品,或者战利品,但我看不透他们究竟是谁赢了。

之后的日子里,我换了几份工作,谈了几个恋爱,都是无疾而终。喝酒的时候,偶尔也会想起昔日的旧人旧事,皆如浮云一样,愈发淡了。

他们还好吗?他们在哪里嬉皮笑脸呢?我的二十二岁、二十三、二十四、二十八…

但尼平,仿佛消失了一样。我们也有彼此的电话,但不知道为何要别着劲儿,谁也没有主动联系过谁。

我从另一侧的扶梯下来,走到她面前,不知为何,我要鼓起勇气去打招呼,我说,嘿,朋友。

她惊讶,拍着我的肩膀,然后马上就不好意思起来,不断整理头发,她的衣领上还有冰淇淋的汁液。

寒暄的话漂浮在耳旁,谁也没听进去,更多的是,我们在观察着彼此,脸、眼角、衰老、脖子、颈纹。

她没穿高跟鞋,运动鞋让她显得又矮又胖。周围人来人往,有小孩子不断吵闹和尖叫。

我们谁也不想在此刻展开讲七年来的各自的故事,她说有事情,我说我也有事,匆忙告别,匆忙离开。

第二天中午,她给我打来电话,要求晚饭一起喝酒。

我笑,哈,她还是没变。

这酒局非常生猛的开始了,三杯下去,我们讲完了这七年的路。

我听着她的故事,几乎没有什么惊奇和惊喜,大概我都早早的猜到了——结婚又离婚,独自一人,做过微商开过店,没赚什么钱,但还在挣扎。一直在笑,但不好说是否真正快乐。

她忽然低下头,看着残羹冷炙,说,日子就是这样啊,你会做着日复一日的工作,谈着让你失望的恋爱,委屈的度过那几年,但还要往前走啊,就像下雨了人要撑着伞,人得往前走啊,你能停吗,你不能停,但雨会停的。过去皆为序章,但前方才他妈的有希望啊。

你听听啊你听听,时间果然对我们下手了,连道理都让我们顿悟的如此相似。

我们都成为了平淡无奇的人,曾经的迷茫都变成了确凿的结果。

我们在即将三十岁的路上,伸开双臂,拥抱结果。

我想起那年刚毕业的夏天,我们坐在柳树下的台阶上,喝了很多啤酒,肚子肿胀,眼里全是梦。

后来她脱掉高跟鞋,光着脚,摇摇晃晃的走在马路上,我们一直走,一直走,不知东方之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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