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没有梦境的人。
睡眠中的我如同跌进幽幽的海底，目光可及之处，全是阳光照不进的黑暗。没有温度，没有声音。
人们总是乐于分享自己的梦境。梦见喜欢的人，醒来恼得咬牙切齿，再假装呼呼大睡，以为能把剩下的梦境补完，即便知道梦只是梦，也要握住这短暂的真实感；梦见恐怖的场景，立马分享给身边的好友，语气尽可能夸大，好似自己刚刚历经一场劫难，却不觉害怕，因为梦只是梦。
我羡慕拥有梦境的人。无论是三分钟还是五分钟，无论是从噩梦中惊醒还是因美梦笑得乐不可支，我都羡慕。我羡慕的不是梦境本身，而是拥有梦境的能力。也许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拥有梦境并非能力，而是与生永存的一部分。
我是一个没有梦境的人。但我能窥视别人的梦境。
幼儿园午间休息，对床的小男孩梦见自己尿床，被父母揪着耳朵回家。醒来后大哭，老师纷纷赶来，问他怎么了，他一个劲儿摇头什么都不肯说。我在一旁哈哈大笑，所有人都以为我幸灾乐祸，但没有人知道，我掌握了6岁小男孩关于自尊心的秘密。
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上，路边小憩的清洁工梦见自己住在高档的别墅区，两米宽的大床，柔软的鹅绒被……但隔壁房间总传来某种不知名的噪音。只有我知道，那是一辆辆呼啸而过的车的声音。趁他醒来之前，我把快喝完的矿泉水瓶，放进他一旁装满各式塑料瓶的编织袋。
大学高数课坐在我前面的同班男生，梦见自己追着一个穿着裙子的女生跑，绕着操场一圈又一圈，快追上时才看清，那个女生是我。原来我也可能存在别人的梦境里，我为此暗暗高兴。
晚归回家，客厅的电视机自顾自播放着没有声音的减肥广告，等我回家的妈妈在沙发上困得睡着，她梦见她跑了好几家亲戚，终于筹够了为我做手术的钱。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尝试找到发声的部位。
二十年来，我窥视过无数梦境。大多数梦境不成梦境，更像是精神病人的呓语，只有几个支离破碎的片段，甚至毫不相干。
在所有我窥视的梦境中，小孩子的梦最具有想象力，毫无逻辑可循，常常梦见现实生活中我没有见过的人物；中年人的梦大抵是为了解答生活中的疑问或是弥补现实的残缺，梦里的自己是绝世美人或盖世英雄，令人践踏的小人物总是平日里最痛恨的那个人；老年人的梦缺乏靓丽的色彩，离死亡越近，越是白茫茫一片。但一个临终老人的梦境让我改变了这种判定，她梦见自己在晴朗的天打着赤脚和伙伴们一起去捉蜻蜓，渴了喝溪边的水，累了在草地上睡着了。
对于自己无法拥有梦境的弥补，我时常乘公交车，从首站坐到末站，窥视一个又一个人的梦境。
自我上车时，坐在我前面的女生就已经靠着车窗睡着了，她侧着头，我没看清她的样子。我想她应该是高中生吧，因为她正穿着我四年前穿过的高中校服，齐耳短发。
此时此刻她的梦境还是一片空白。当然这是正常现象，每个人的梦境通常是在三分钟到十分钟左右，我需要等。不知道为什么我迫切的想要窥视她的梦境，这种迫切让我大为吃惊。
公交车的播报声音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我看了看时刻表，还剩五站。
她的梦境终于出现了，但奇怪的是，她的梦与此时此刻的场景一模一样。同一辆公交车，驶过同一个街口，包括比她后上车的我，也身在其中。在她的梦境里，渐渐显现出她的样子，毫无光泽的皮肤，细长细长的眼睛，微塌的鼻子……五官之中，嘴唇好看得突兀。
她对着车窗里我的影子笑了……
我才惊觉她和四年前的我长得一模一样。
“你是不是在纳闷为什么我和四年前的你长得一模一样？”她在对我说话。
我环顾四周，乘客依旧安然无恙，坐在最后一排的小情侣还在打闹，司机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拿着搪瓷杯大口大口的灌水，坐在我前面的她，还保持着原来的睡眠姿态。
我继续窥视她的梦境。
她已经转过身面对着我，“我并不是和四年前的你长得一模一样，而是，我就是你。”
我在心里嘀咕：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就是你，你梦境里的你！”她似乎能听见我内心的想法，顺着我的疑问回答。
真可笑，我是一个没有梦境的人。二十年来都没有。
“不，你有，只是当你醒来，你的梦，也就是我，就睡着了。你只是忘记了梦境，你却以为你没有梦境。”她耸耸肩，并没有打算说服我。
那现在又怎么解释，我真真切切地看见了你，你还对我说话。
“我不是说过了吗？当你醒来，你就会忘记。此刻你记得我，不过是因为你还在梦中。”
哈哈哈哈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周围的乘客一时间全部望向我，司机还喝着他的凉白开，悠闲地转个弯，阳光从窗帘缝漏了出来。
我大为得意，看吧，我一笑，周围的人都望向我，这说明我并没有做梦。
“你怎么还不明白，你现在还能看见我，是因为你还在梦里。我指的梦，并不是你与我对话，包括你刚刚的笑声和乘客的所有反应。”
你在诱导我，你也许还不知道我能窥视别人的梦境的能力吧。
她的梦里瞬时变得冰冷，“你知道吗？这个世界是公平的，你拥有一种普通人没有的天赋，必然会缺失一种连普通人都拥有的本能。与其说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不如说这是每个人自由意志的选择……”
“砰”
司机急转弯，周围的乘客怨声载道，把我吵醒。我看了看时刻表，还剩三站，本以为睡了很久没想到只过了五分钟。坐在我前面的女生也醒了，她摸摸刚刚撞击了车窗的头，然后把车窗帘拉上。
对，坐在我前面的女生！
刚刚短短五分钟之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是我的梦境，是因为我终于拥有自己的梦境了吗？如果不是，那又是什么？
我混乱的大脑已经无法正常思考……心跳开始加速，就在这时，前面的女生终于起身了……
还没有到站点，她站在车门前等候下车，我悄悄地盯着她，害怕又想要探个究竟……
“xx站到了，请下车的乘客从后门下车……”
正以为她转要下车时却突然转向我：“记得我说的，每个人的命运是自由意志选择的结果。”
我愣在座位上，没有人发觉，她和我长了一张相同的脸。司机明显加快了速度，想赶着走完这趟吃午饭，车上的乘客只剩下我和那对小情侣，他们已经不再打闹，男生望着窗外，女生靠在男生肩头。
“醒醒，已经到站了”
我睁开眼，司机师傅站在我面前，右手端着他的搪瓷茶杯。
“已经是最后一站了，赶紧下车吧。这趟车就你一个人，你也真敢睡。”
我笑了笑，以示感谢。下了车，回到家。
厨房传来妈妈炒菜“滋滋滋”的声音，我“哐”的一声带上门，几分钟后我收到妈妈发来的短信：
筹够了治疗的钱，很快，妈妈就能再听见你的声音。
我是一个没有梦境的人，确切的说我是一个会将梦境忘得一干二净的人，但我却能窥视别人的梦境。
人们乐于分享自己的梦境，不过是乐于自己分享，将梦境描绘得天花乱坠，其中隐去的部分才是真正的人性。
以前我总是将别人的梦境一个情节不落的公之于众，美好的、赤裸的、肮脏的。别人讨厌我，害怕我，他们互相隐瞒，相安无事，而我选择不再开口。
我的命运是我自由意志选择的结果，一砖一瓦，都具有独特深情。我默默收集全天下所有人的梦境，将它们塞进衣服右上角的口袋。
因为。
没有人会崇拜一个胡言乱语的智者，
总有人会可怜一个不会做梦的哑巴。
